“給你送酒來還不歡迎。”
吳金瞅了一眼,這房間還挺整潔的,不知道是助理收拾的,還是客服收拾的——反正應該不會是季銘收拾的,這小子嘴巴這么壞,不像是個愛干凈的。
季銘看了那幾聽青啤,確實有點嘴癢,到藍島來不喝青啤,感覺有點遺憾咋地。
“可惜了,我還真不能喝,最近嗓子有用。”
“…有用?”
季銘推了個凳子給吳老板,吳老板這人一身正氣,站那兒給他壓力太大:“您除了您那個死鬼,還有您太太之外,是不是上網都關注別的了?我年后要登臺唱歌呀,現在正練著呢。”
吳金要被他氣死了。
“年后唱歌,現在就不能喝酒了?你這借口也太爛了。”
雖然爛,但這是真的。
“我不是上晚會啊,我拜了個老師學聲樂,特別大的一個大師,她從藝五十年了,辦一個周年音樂會,我是她最小的學生,而且拜師時間也最短,我不能給她塌臺子啊,所以最近一直都在練習,而且算是在一個快速進步的狀態吧,我還指望登臺之前能有一些新的進步呢,喝酒多少耽誤事兒呀。”
說的跟真的一樣。
如果吳金那天看到他跟譚子陽喝酒的樣兒,得用出畢生功力揍死他——不過季銘確實在注意,沒必要的酒就不喝,因為在還愿任務加持之下,他的演唱技術如他所說,確實處于一個快速上升期。
至于那天跟譚子陽喝,主要也是擔心他心態失衡,在中戲學習一場,季銘朋友真的不多,能一直處下來的更少,譚子陽賤是比他賤一點,帥也沒有他帥,但也是他為數不多的真朋友之一了,以后越走越高,恐怕朋友是越來越少的,他也確實在意這個朋友。
至于吳金,半夜來訪,定有所求,就不要理他了。
“嘖。”
果然,吳老板沒強求,自己開了一罐,季銘拿了個保溫杯陪著——里頭是胖大海。吳金探頭看了一眼,得,更沒話說了。
“我找你有點事兒。”
“您說呀。”
吳金灌了一口:“劇本不是改過了么?你也參與了,就是說我想跟你討教一下,關于劉培強這個人物,他的整個線條,我拿到劇本看過之后,還是有一點混沌。”
關于吳金的演技,網上的爭議很多,有些說他是個很到位的類型演員,也有人演技比較尬,拍拍動作片還可以,稱不上演技——尤其近年來還不如《小李飛刀》阿飛的時代了。
不過這位大哥能找上季銘,一則可能確實對改版后的劇本缺乏時間去吃透,二則也是個坦蕩的漢子。
“嗯,那我先說說?”季銘想了想,手指頭點了點桌子上那本《流浪地球:世界觀概述》,這是劇組給演員們發的參考材料,也是劇組一景了:“前一版的劇本中,劉培強其實是一個偏向于個人,而非傳統上那種大公無私的英雄。為什么這么說呢,最早他去當宇航員,是因為地下城的規矩,如果他不去,他、老韓,當然還有當時垂危的劉啟媽媽,就只能靠抽簽來決定能不能活下去,對不對?所以他去當了宇航員,十幾二十年的分離,就為了老韓能夠帶著劉啟一起活下去,包括放棄治療他老婆。
那么后面他得知莫斯的‘火種計劃’之后,不顧違反《流浪地球法》,也要制止領航員空間站放棄地球,也是因為他兒子仍然在地球上,他不可能放棄劉啟,那么反抗就是自然而然的…直到最后他選擇自我犧牲,是吧,也是因為希望劉啟和地球能夠繼續存活。
他身上當然有自我奉獻的一部分,但是家人、兒子,才是主導他行為的原因。”
吳金皺著眉點頭,一口一口灌酒。
“但是這么一個走向,他的問題有這么幾個,一個是您的氣質太正面了,您通過《戰狼》在觀眾心目中建立的形象太高偉正了,所以即便這個人設是成立的,難免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會覺得違和——怎么戰狼都有私心啦?是吧?另一個原因,可能,萬一,上面有誰誰誰覺得咱們的宇航員,咱們的中校,怎么可能這么不顧大局,這么不服從?那也完蛋。
所以新劇本中有一個討巧的處理,把大方向和小方向,把個人和集體給放在一邊兒了。所以在你跟來交接的宇航員之間加了一點交流,他是持完全服從態度,而你則是堅定的‘保地球派’,你就是為了能保住地球,才參與流浪地球計劃的,所以后期莫斯要放棄地球的時候,你的反抗就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僅是因為劉啟,也是因為它違反您一直以來的原則——保護地球就是保護上面的劉啟,這個訴求和動機就統一了。
再前面,您飛天之前,有父親的那一面,但也有軍人的那一面,一些臺詞都做了調整。然后后面你竭力要求地面配合劉啟救援隊,所謂選擇希望,是吧?劇本上您說‘當初我們愿意背井離鄉,和親人分別二十年,是因為我們愿意為了這個家園奉獻自己,而不是當一個逃兵,當一個所謂的幸存者、火種’…最后劉培強他選擇去犧牲,整個邏輯鏈就順暢了很多,而且也少了一些生硬的煽情——從劉培強的人物塑造上,他也更加立體了,他有傳統父親那種無言大愛,也有軍人的精神,還有自己的堅持,就是一個特別立體的主旋律形象。
也跟您的氣質吻合了,是吧?”
季銘喝了一口胖大海茶,吳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從《戰狼》之后,他確實是被定格了形象,而且約莫著他也不太愿意去變化了,因為這個形象和他的胃口,后面據說有部新片在籌備,講的是珠峰攀登隊的,也是一個味道的電影。
他想了想:“你覺得年輕人不太喜歡那些臺詞?比如和地面的對話,還有最后和劉啟的?”
“我沒法代表年輕人說啊,從我觀察來說,那樣一個時刻,畫面比語言更討喜,哪怕你做一些蒙太奇閃回,做一些特效的烘托,然后再迎來一個壯烈的時刻,可能都比一個長對話來的更好吧——而且對話的設計,似乎也沒有一個塑造人物的作用,比如可能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突然喋喋不休,或者吱吱嗚嗚、嘮嘮叨叨,可以顯示他即便在做一個偉大的犧牲,內心也還是有一個人性的情感在那里。但是從導演和劇本的設計來說,并沒有這個考量,那在那里放一段,好像意義不大。”
吳金這回沉默的更多了一點,腦子里顯然在迅速,和自己的了解對比融合,找出矛盾點來。
“啊,你好像是希望減少人物關系的著墨?”吳金突然發現自己的一點小疙瘩,季銘作為劇情類補充加入到劇本修改隊伍,但好像,除了加強了一些戲劇的邏輯性和沖突性,他還剝離了不少情感部分的情節,這似乎挺矛盾的。
季銘樂了,這個問題,還算是他的進步——尤其是跟朔方老師,還有郭導深入交流之后,他也有一些改變。
這戲是個特效戲,情感不能沒有,但不是主菜,它應該是高效的,流暢的,簡練的,而不是需要一個綿密的完全合理的人物網——其中有一個例子,救援隊長王磊犧牲自己,救了韓朵朵,為什么,因為劇本里有他在一路上把韓朵朵視作自己死去的女兒,很好的一個鋪墊,但是可以刪掉,因為不重要,也不需要,王磊是個很正面的軍人形象,犧牲自己拯救別人,足夠合理了。
另外一個例子,在老韓死去,劉啟重新獲得車輛之后,李一一想要繼續執行任務,被劉啟否了——因為他要帶韓朵朵回家,但是往前開的過程中,他在冰崩之后的窗外,看到了十四年來被凍結在那里的人群——當年,就是他們在水里手手相傳,把韓朵朵送到了老韓手上。
這是劉啟心理轉變的關鍵——他決意幫助李一一去蘇拉威西。
“太多的類似表達,會讓戲拖沓,一個特效片,一個商業片,無論是感官刺激還是情緒刺激,爽,震驚,哭,感動,都是短暫的,我們需要讓這一切流暢地走下去,讓觀眾當時來不及去質疑,看過之后能夠認可這些處理——這就是標準,我們討論出來的,這個片子中劇情去留的標準。”
季銘喝完了一杯胖大海,吳金喝完了他自己帶來的青啤,然后留下垃圾走了。
過分。
當郭導發現吳金沒那么困惑之后,才知道他們倆有過一次秉燭夜談,問到季銘,季銘只說吳金太不講究了,跑來喝了一堆啤酒,走的時候罐子都不拿走,搞得他房間都是味道——啥味道…
問吳金,吳金說:“季銘很好。”——怎么個好法兒…
你們倆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郭導很煩惱呀。
也許是不斷地參與劇本,參與拍攝討論,季銘在劇組的影響,就漸漸不止于演員,以及小投資方的角色了——投資方這一塊,除了幾個大頭,大部分工作人員其實也不知道。但是他們能夠感受到季銘的分量,越來越重,他跟導演,跟吳金,跟資方、總監制、總制片這些人的溝通之多,也足以表明這一點。
“越來越感受不到一個小演員的樂趣了。”
無語的初晴,最近倒是常常感受到一個初學小提琴手的樂趣——呂大師別看濃眉大眼的,教起人居然還挺嚴厲的,初晴也是被練的相當過癮了,不過提升幅度當然是非常可觀的。
“我很羨慕你呀。”
“…要點臉好不好?”
“見都見不到,我這張臉又只為你而要,現在要他干嘛?”
季銘也是真牛逼,隔著這么遠,還能讓初晴脫力:“別貧了,呂老師說要推薦我參加比賽。”
“啊?什么比賽?”
初晴當然也是一路比賽比過來的,打小獲得少兒類、青少年類,市級,省級,某某杯——總之琳瑯滿目的各種比賽,唯獨有分量的不多——哈,也是尷尬。
“艾薩克·斯特恩。”
“…”季銘眨眨眼:“居然是這個比賽,哇。”
“你聽說過?”
“沒有。”
“你趕緊去死吧。”初晴想把手機砸了:“這比賽是滬上交響樂團辦的,才第二屆,兩年一次,老師是評委,有一些國際上的知名演奏家一起,就是希望辦一個有國際水平的國內小提琴比賽。”
明白,這事兒在各領域都在發生——比如金爵獎和天壇獎,都是國際電影節,就是到現在也沒有幾個認可。
純音樂可能稍微好一點。
“好的啊,呂老師有什么要求么?”
初晴頓了頓,然后小聲,像是呂思清站在她身后似的:“呂老師什么也沒說,但是我覺得要是我拿不到前三,估計他就不會再教我了——反正他的表情是這么告訴我的。”
“你行的。”
“呼不行也得行呀。”
“你連我都能拿下,還有什么拿不下?你絕對可以的。”
“…我就是跟你在一起,才懷疑我是不是壓根腦子就不好——掛了。”
拍戲間隙,跟初晴聊聊天,也算是兩個人調劑的方法了,有時候其實他們也會問對方——咱們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啊,天各一方,忙得跟狗一樣。初晴說自己想要更優秀,為自己,也為季銘。季銘說他想要看看,努力的人生最終會走向何方?
于是相視一笑,繼續埋頭揮灑汗水。
季銘也終于在入組《流浪地球》之后,迎來了第一場真正有挑戰的戲份——劉啟心態狀態的關鍵點,老韓死了之后,他從車子窗外看見了那些凍結了十四年的尸體,他仿佛從老韓曾經的描述中看到了畫面,無數人在冰涼刺骨的水里載浮載沉,他們都無望進入地下城了,卻有一個嬰兒被手手相傳遞到沖鋒舟上老韓的懷里。
生命啊,朵朵不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求生的象征么,不僅求自己生,也求別人生。
從一個桀驁不馴,冒險人間的孩子,成長為一個決定去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或許也是一種“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