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銘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任鳴看了他一下,繼續說:“季銘的表現在迅速地成熟,我能夠看得出來,溥儀這個角色在季銘的內心,從一副骨骼開始長出來血肉,然后開始有了思維,這個角色開始活過來了——他的表演是沒有問題的,甚至是讓我感到驚喜的。但是我剛才說的這問題,季銘也沒有克服,他也是臺上的碰碰車之一。行,都回去想一下我說的話,看看別人的作品,考慮考慮問題出在哪里,怎么改變,明天我們上班之后,先討論這個。”
大家默默站起來,偷眼看看沒動靜的季銘,先撤了。
譚子陽尤為擔心他,想過去拉他,但是被任鳴用眼神攔住了,讓他先走。
“沒事兒的,季銘哪有那么玻璃心啊。”殷仝安慰譚子陽。
“也不一定哦,”黎川拍了拍譚子陽的肩膀:“回去好好安慰他一下,畢竟他出道以來就順風順水的,又是絕對主角,一下子被批評了,肯定有點不好受的。天才也是要從打擊中學習的嘛。”
“邊兒去。”
不要臉,一套一套的,說得好像你沒被批評一樣,厚臉皮。
“嘖,走,先去吃飯。”
“不去。”
“干嘛。”
“回去反應,明天還要討論的,你以為只有季銘需要想啊?”譚子陽翻了個白眼,看見黎川果然忐忑起來,心里才爽了一下。
趕走黎川,譚子陽回頭看了一下排練廳,季銘還沒出來,任鳴和陳老師也沒出來。
“他們說不定在討論呢,我們先去吃飯了啊。”姚成鐸牽著殷仝,跟譚子陽招呼了一聲。
“怎么不叫我一起啊?”
“你不是要回去——”
“沒良心的,有了媳婦忘了爹。”
狗東西。
排練廳里。
任鳴和陳老師等季銘想好,足足等了二十分鐘,看他眼睛開始聚神,才問了一句:“想到了什么?”
季銘臉上露出一點慚愧的神情來:“我真沒想到這一點。之前演《雷雨》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人跟我提過這個,唉,真是。”
任鳴樂了。
季銘懂的比他想的還要快。
“我以為就是那么演的,全力演好自己的,哪怕青春版的時候,我要托一下其他演員,也只是單方面去激發對手,去襯托對手。”季銘搖搖頭。
一下清醒了很多。
“嚴格來說,你演《雷雨》的時候,那么做是沒有錯的,不然不會有那么好的效果。”任鳴也坐下來,拍拍季銘的肩膀:“千萬不要走進另外一個牛角尖。只是說,現在你的這些對手戲演員,跟你功力差的太遠了。你要知道哪怕青春版的《雷雨》,可也都是國話四五年資歷的青年演員,而且跑龍套都跑老了的,怎么配合別人,怎么適應別人,那都是基本功。但你不一樣,你一去就是主要角色,就是《雷雨》這樣的戲,又演的這么好,跟你對手戲的,那都在配合你。
等你去了主要陣容的時候,那就更別說了,王英、孫純,朱圓圓,哪怕陳舒,都是功力很厚的演員,哪怕你一下子撞過去,他們也都能凹一凹,把你的沖擊力給吸收了,甚至還能給你最適合的反饋,激發出火花來。但是《末代皇帝》這些學生,不一樣,他們自己都還控制不住,別說去承擔你的沖擊了,所以這個點,你必須自己想通。”
季銘點點頭。
任鳴說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好像兩個人在一起,如果都很強勢,那肯定是處不好的。一臺戲也是一樣,每個演員,時時刻刻都演的火力全開,絕對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而是小于二,甚至小于一,事倍功半。
這就是他說的碰碰車沖突。
季銘自己想了很久,他為什么沒有這個意識呢——因為演《雷雨》的時候,不管是青春版的朱曼等人,還是主要陣容孫純他們,他的對手戲演員們,都不是碰碰車,都是吸力墻,就他一個人火力全開,自然就沒有沖擊。
也因此,他的角色會顯得出彩很多。
這就是不折不扣地“捧角”了。
朱曼她們或許還是無意識的,但王英孫純那幾位老師,肯定是知道的——可是都沒跟他提過。
這種事,不自己撞一次,是感受不到的。
“《末代皇帝》,你又是絕對主角,半個老師,天然強勢,所以之前還是意識不到。”任鳴笑了一下:“不過即便我不說,等你看大聯排視頻的時候,還是會發現的。剛才放視頻的時候,你不就發現了么?”
說句實話,任鳴放視頻的時候,一直在關注季銘,看他表情漸漸沉下來的時候,是有點心驚的——演得好這是天賦,但沒什么可驚訝的,演員會演嘛,這是本職工作。可是一個演員能那么快破開知見障,破開對事物的固有習慣和判讀,那就太不容易了。
多少人一輩子沖不出一個角色去,要么是成名作,要么是人設,要么直接就是自己,一輩子想要突破都突破不了。
但季銘,看了一段五分鐘的視頻,就能發現自己根本沒想過,甚至沒有意識到過的問題。
這就不一般了,跟什么幸運是沒關系的,這是真正的天賦。
“謝謝您,任導。”
“哈哈,客氣什么,”任鳴對他一下子親近了許多,而且還不是那種賞識,而是認同:“大家都是為了戲好。”
“嗯。”
季銘深吸一口氣,覺得不管《末代皇帝》最終怎么樣,但是能有這一得,就千值萬值了。
任鳴也吃食堂,跟季銘面對面坐著。
“你想通了,我就不擔心你了,但他們還是有問題的,這個也沒辦法,要不說學生戲學生戲呢,一般人沒有五年龍套的經歷,這個問題想要改好,那都困難。所以我也沒想過這戲能完全把這個問題克服了,但是我們可以盡量地減弱負面影響,這樣的話,說的功利一點,去跟其它學生戲比,我們就沒有輸的理由。”
季銘點點頭。
“所以還是你,你演《雷雨》的時候,國話那些老師做的,現在你要在《末代皇帝》也做一次。”任鳴突然笑了一笑:“這個水準的卡斯,你在演技上的激發空間有限,但你要是能在這一點上做到位,那就真是到了話劇表演的小成之境了。”
“小成?”
就像季銘在澎湃專訪中說的,對藝術道理要有敬畏之心,但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對表演敬畏如斯。
丹尼爾秦說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