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夷男那廝若是得知消息,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并率兵攻打我們?”
突利牙廷,中軍大帳內,咄摩支離開許久后,倪屬拓面帶憂色地向突利問道。
他自然知道突利方才跟咄摩支說的那些關于“賀邏鶻得了寒熱病”的話都是騙人的,他昨天見到賀邏鶻,后者都還活蹦亂跳的呢,怎么會突然得了寒熱病?
顯然,突利是不想將自己的兒子交到薛延陀部的手里!
從個人情感上來講,倪屬拓自然也不希望把賀邏鶻交出去,那樣即便是換來了鉄勒諸部的撤軍,他也會覺得丟人;
不過相比于手底下十幾萬將士的性命,倪屬拓覺得自己就算丟下人也沒什么不好。
但這些僅僅是他的個人想法,如今突利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自是無條件擁護,只是他仍舊會忍不住擔心夷男得知消息后會打擊報復。
“如今草原局勢微妙,鐵勒諸部既然敢選擇聯合起來抵抗頡利,便說明了草原上對于頡利不滿的部落,愿意站出來的越來越多,這個時候,夷男縱然心有不甘,恐怕也不敢將兵力浪費在我們這里,要不然他還拿什么對抗頡利?”
雖然心里沒什么底,但突利仍舊肯定地回道。
他得給自己的部下底氣。
“…可汗英明!”
倪屬拓皺眉想了想,覺得夷男說的有道理,便俯身拍了一個馬屁,道。
突利面色不為所動,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倪屬將軍,你立刻吩咐下去,令各隊將官清點人馬、收拾轍重,隨時準備開拔,另外,派一隊人出去,注意牙廷四周各個方位兵馬的動向,一旦有一個方位的兵馬撤退,我們立刻從這個方位突圍出去,離開草原!”
倪屬拓聞言精神一震,他們困守在此已經將近半個月,經歷過生死存亡,更經歷過糧絕水盡,如今他們竟然要突圍出去了,這令倪屬拓忍不住有些恍然,這一切…還都是那個唐人帶來的變化啊!
“…屬下遵命!”
從恍然之中回過神來,倪屬拓立刻抱拳領命,并轉身走出了營帳。
“…國公,恕屬下多嘴,咱們這眼看著就要完成任務、離開草原回長安了,您為啥還要節外生枝啊!那夷男又不是什么善茬,突利這么回絕他,他萬一改變主意、聯合其他鐵勒部落圍剿咱們,咱們恐怕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啊!”
另一邊,唐儉所在的營帳內,岳明虎從唐儉口中得知方才突利和唐儉所商議的事情后,一張臉頓時就成了苦瓜狀,要不是唐儉身份、地位比他高,他很可能就直接一記老拳砸在了對方的臉上!
讓你多管閑事!讓你多管閑事!明明鐵勒諸部都打算撤軍了,明明這次來草原的任務都已經要圓滿完成了,你卻非要在這個時候“教唆”突利“戲耍”夷男,那夷男是好惹的嗎?萬一對方一怒之下改變主意、匯同其余鉄勒部落拼死圍攻突利所部,他們這些人不就全玩兒完了嗎?
“明虎,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唐儉見岳明虎真的急了,也連忙收起了笑臉,隨即一臉嚴肅道:
“經過此事,可以看出這夷男的確是個人物,不過你不用擔心,鐵勒諸部既然決定聯合起來抵抗頡利,夷男就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浪費兵力圍剿突利,再說,據老夫所知,如今鐵勒諸部之中,勢力最大的應該是契苾部,就算夷男一時被氣昏了頭,想做糊涂事,契苾部的酋長,也不會任由他胡來!”
“可要是萬一呢?萬一那夷男不按常理出牌,一怒之下傾盡所有攻打突利呢?”
岳明虎卻根本不買賬,主要是他覺得唐儉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舉,夷男既然想要讓突利交出賀邏鶻當質子,那邊讓突利交出去唄?干他們什么事情?只要夷男能說話算話、保證撤軍,這筆交易就是非常劃算的,唐儉完全沒有必要橫插一腳、“唆使”突利回絕夷男,這不是給他們逃離草原增加變數嗎?
岳明虎這時情緒有些失控,他紅著眼睛道:“俺家里還有六十歲的老父老母,俺尋思著這次任務完成后,多少也能掙些軍功,正打算這次回長安后娶個媳婦兒讓他們二老開心開心,若是再能有個一男半女,俺們老岳家也算是有后了,他們二老也不用整日為俺操心,可您…您這么一弄,萬一鐵勒諸部真因此改變主意,咱們誰都回不去了!”
不是誰都像唐儉這樣擁有一顆大心臟,像岳明虎這些護送唐儉來草原的這些禁軍,他們雖然都是軍中的精銳,但是跟隨唐儉來到這廣袤無垠的草原之后,孤立無援的他們,每天都在經歷著生死考驗、無時不刻都在提心吊膽,心理素質不好的人,恐怕早就已經崩潰了!
他們能支撐到現在,完全是依靠著心中的信念,回家的信念!
而如今唐儉的一個看似多余的決定,很有可能將他們來之不易的回家機會給葬送掉,岳明虎如何不心痛?
見岳明虎難得地真情流露,唐儉忍不住沉默了。
岳明虎出身于禁軍,在此之前,他們之間其實并無交集,但這一路走來,幾人跋山涉水、歷經各種艱難險阻,甚至數次生死一線,唐儉和岳明虎等人的關系,已經漸漸失去了上下尊卑的界限,他們之間更加像是朋友!
不過在此之前,岳明虎對于唐儉的吩咐都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提出異議,如今這般一反常態,實在是唐儉“教唆”突利回絕夷男的這個舉動太冒險了,而且是拿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在冒險!
若是在剛來草原的時候,唐儉這樣冒險,岳明虎也不會說什么,因為那個時候他們的處境本就很惡劣,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現在,他們明明已經將要迎來勝利的曙光,可唐儉卻還要節外生枝,這就讓岳明虎很難理解!
“明虎,老夫此舉,確實有些冒險,而且也忽略了你們的感受,老夫深感歉意!”
沉默良久,唐儉重重地拍了拍岳明虎的肩膀,感慨道,但,隨即他又話鋒一轉,道:“不過即便再來一次,老夫亦會如此選擇!并非是老夫多此一舉、節外生枝,而是夷男此人,野心勃勃,若真讓他將突利的兒子留在薛延陀部,來日突利率部歸降朝廷,豈不是相當于夷男在我大唐按插了一枚棋子?
這種情況,相信陛下也不愿意看到!我大唐是要進攻草原不假,但何時進攻、怎么進攻,只能由大唐自己說了算,大唐不能成為夷男除去頡利的刀,否則就算頡利倒了,夷男也會成為下一個頡利!于我大唐,將會后患無窮!”
深謀遠慮,唐儉這才叫深謀遠慮,他不僅是李二的臣子,更是李二的摯友,要不然當初他也不會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作為摯友,他自然要為李二掃清一切障礙和隱患,所以他是不可能讓夷男扣下賀邏鶻當人質要挾突利的!
因為很快突利就要成為大唐的人,夷男以賀邏鶻要挾突利,就是要挾大唐!這是唐儉萬萬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也就是看岳明虎因此而有些失態,要不然這些話,唐儉是肯定不會明著說出來的!
岳明虎聞言,不由身形一震,雖然唐儉說的這番話他沒有完全聽懂,但大概意思他還是聽明白了的,他知道他誤會唐儉了,唐儉先前的舉動并非多此一舉、節外生枝,而是大有深意!
“國公高瞻遠矚,是屬下目光短淺、一時失態,還請國公治罪!”
岳明虎單膝跪地,一臉慚愧地向唐儉抱拳道。
他是軍人,軍人的使命就是保家衛國,只要唐儉先前的舉動不是無的放矢,并且于大唐有利,就算會將他們置于險地,岳明虎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這是他們的使命!
他先前的失態之語,主要是沒明白唐儉此舉的深意,現在他既然知道了,心中自然也就沒有怨言了!
“起來吧!這不怪你!”
唐儉俯身將岳明虎扶了起來,然后道:“怪老夫事先沒有考慮到你們的感受!不過老夫若所料不差的話,即便夷男得知自己的計劃沒有得逞,突利牙廷附近的鐵勒諸部兵馬也很快會撤軍!通知下去,讓咱們的人準備準備,今日天黑之前,咱們應該可以動身離開草原了!”
見唐儉如此自信,岳明虎心里也不由安定了起來,他抱拳道:“是!國公!屬下這就通知下去!那群兔崽子在草原待了這么就,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說罷,岳明虎便轉身出了營帳。
事實上,局勢的變化,遠比唐儉預料的要快得多。
咄摩支離開突利牙廷沒多久,大概也就一刻多鐘的樣子,一小隊騎兵從北面而來,為首之人虎背熊腰、虬髯滿面,正是契苾何力的弟弟契苾沙門!
這一小隊騎兵從突利牙廷的西側南下,很快就來到了南面的一處駐軍營地之中。
“二首領!”
“二首領來了!”
雖然契苾沙門在契苾何力那兒不是很受待見,最起碼沒有姑臧繼明受契苾何力的待見,但在契苾部的底層軍士之中,契苾沙門的威望還是很高的,主要是這家伙性子直、沒什么架子,而且打仗的時候經常都是沖在最前面,這樣的將領,自然會受到士兵的擁戴。所以契苾沙門一來,營地里那些手頭無事的將士們都紛紛圍了過來,并熱情地打招呼道。
“吁!”
契苾沙門勒住戰馬,然后熟練地翻身下馬,他先是環顧了四周,然后沖身前一名軍士問道:“你們的歌爾將軍呢?”
契苾歌爾,是契苾部大將,亦是契苾何力手下最為得力的猛將之一。
“回二首領,歌爾將軍巡視前線去了,算算時間,應該快回來了!您要不先去帳內歇會兒?”
聽契苾沙門發問,那軍士連忙回道。
“不了!你帶我去找他!”
契苾沙門搖了搖頭,吩咐一句后,就又準備翻身上馬。
恰在這時,營地北面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即,營地里有軍士呼喊道:“是歌爾將軍回來了!”
契苾沙門聞言一愣,隨即咧了咧嘴,大笑一句:“嘿!看來老子來的正是時候!”
說罷,他大步朝著那群人走去。
“二首領,您怎么來了?”
契苾歌爾是一名高高瘦瘦、下頜留著濃密胡須的中年男子,見契苾沙門前來,他連忙迎了上去,俯身行禮道。
“嘿!歌爾!咱們兄弟就別那么多禮了!”
契合沙門嘿嘿一笑,一只手掌直接搭在了契苾歌爾的肩膀上,隨后他開口道:“歌爾,我來是傳我大哥的命令的。”
契苾歌爾臉色一怔,他示意左右軍士退下,然后忙問道:“不知酋長有何吩咐?”
契苾沙門道:“我大哥令你立刻召集這里的所有人馬,撤回部落,不得有誤!”
“什么?撤回所有人馬?可是大可汗若是知道了…”
契苾歌爾聞言大驚,他可是知道幾天前頡利給鐵勒諸部的酋長們都下了死命令的,若是他們這邊撤軍了,回頭頡利豈能饒了契苾部?
契苾沙門神秘一笑,湊到契苾歌爾跟前小聲道:“大哥讓你將人馬撤回去,就是為了干翻頡利的!你放心,其他部落已經都說好了,今天都會撤軍!趁頡利還沒反應過來,咱們得將人馬全部撤回去!”
“什么?”
契苾歌爾聞言瞪大了眼睛,心頭不由狂震,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變天了,草原要變天了!
“…好!屬下這就召集將士們,撤回部落!”
震驚半晌,契苾歌爾終于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向契苾沙門抱拳道。
與強大的頡利對抗,雖然勝負難料,但既然這是契苾何力的決定,他自然只有支持的份,再則說,鐵勒諸部所有的牧民和軍士,對于頡利都沒有好感,如今能堂而皇之地與頡利一戰,契苾歌爾心頭不僅沒有半分恐懼,反而還有一絲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