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雙林瞥過張步巖,于他不過是一個國子監同窗模糊的影子。
轉而朝楊衍笑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吾是特為南平縣古器案而來。”
楊衍心底詫異,卻喜怒不形于色:“馮公公怕是走錯了衙門,古器案卷宗仍交刑部主審,復核還未至大理寺,縱是知曉一二皮毛亦是道聽途說,不敢隨意妄言。”
馮雙林聽出其推托之辭,說道:“盜犯及贓物已被錦衣衛擒拿,據供述贓物乃原刑部尚書、現洛陽太守周忱府中所盜,且這批古器或為當年查抄工部侍郎田啟輝收歸內務府之物,亦或贗品也未可知,真偽能定人生死,不可輕忽。是以圣上格外謹慎,要尋個鑒寶能者來做評斷。”
楊衍聰穎之人,一點便透,沉吟道:“馮公公原來是尋馮寺正........不過馮寺正年輕稚嫩,雖曾誤打誤撞修補過青銅明器,但鑒寶未必能擔此大任,倒不妨去民間.......”
馮雙林擺斷他,神情顯得愈發淺淡:“圣上之意豈容吾等揣度,楊卿愈距了。”
楊衍一時無言,若是往昔他定明哲保身,馮舜鈺生死與他又有何干系,可現卻大不同,為何大不同他也難說清。
或許這些日母親請尼僧在府中唱佛曲宣寶卷的緣故,讓他的鐵石心腸終是松軟了些,有了悲憫蒼生的意味。
這不像他為人處事的原則,眸中掠過一抹懊惱,即命張步巖去將馮舜鈺叫來。
且說馮舜鈺氣喘吁吁剛至偏堂,便見蘇啟明同張步巖正說話,見得她的身影,連忙道:“日陽兒都當空你才到,讓張監生一頓好找,趕緊去,楊卿等著問話。”
舜鈺一早匆匆忙忙,原想來后在整理衣帽,哪想竟是刻不容緩,只能隨張步巖疾走,一面抬手拾掇,卻感愈弄愈亂,此時已無它法,跨進正堂恰見楊衍和馮雙林一道吃茶,有一句沒一句搭話兒。
舜鈺有些疑惑卻不表,硬著頭皮上前給他二位拱手作揖。
楊衍皺起眉宇打量,語帶誡訓:“四方巾喻為江山國土四方平定,你卻戴的歪斜不齊,若真計較可治個怠慢之罪。還不脫下重整?”再朝馮雙林半真半假嘆道:“這般馬虎性子去見圣上,恐是小命難保全,還望馮公公能多提點她!”說完這話又氣自己,他真是佛性了!
馮雙林淡笑不語,看著舜鈺脫下四方巾,把散亂在耳際的柔軟碎發櫳于腦后,將簪子拔出又重新插別。
他的眸瞳驀得緊縮,那簪子用濃綠古玉而制,簪尾鑲雕米粒般的花朵,十分精貴,是他前兩日托沈桓轉贈給沈二爺,現卻綰在舜鈺的發間........他們定是相見了罷!
楊衍顯然也起興致,放下手中茶盞近至舜鈺跟前細瞧,低聲問:“這簪子價值不菲,依你俸祿消受不起,誰贈你的?可是徐藍那廝,整日里圍你身邊打轉!”
舜鈺懶得理他,抿唇裝聽不見,綰發畢探身拿過擱香幾上的四方巾,楊衍瞬間有種被冷落的感覺,肅起臉龐撫袖要回椅,卻溜眼不慎瞟見她的頸子,本就肌膚白晳柔膩,此時卻青紅斑斑的。
經過風月者必能看懂些竅門,可憐楊衍早昔病虛體弱,主以保命要緊,男女歡情為大忌,舊年起身骨才康健,他又稟性清高倨傲,總獨來獨去無甚狐朋狗友,更不屑往那煙花柳巷走動,是以從身到心單純天真如童子。
此時見得舜鈺脖頸這般,還道是枕褥間臭蟲跳蚤所咬,不由顏面顯嫌棄之色,小婦人不愛干凈.......這得改.......
舜鈺哪里知楊衍心底溝壑,戴好四方巾,朝他恭敬探問:“楊大人找馮生來所為何事?”
楊衍坐回椅答道:“馮公公來傳話,要帶你進宮面圣。”
舜鈺吃驚地看向馮雙林,馮雙林頜首淡笑:“是為南平縣的案子。你曾鑒得真器踏馬飛燕,又親手將它修復,頗受圣上賞識,此次從周府盜出的古器依舊真偽難辨,圣上命吾召你進宮鑒寶。”
他緩緩站起身:“后日辰時你在午門處等吾就是。”朝楊衍他倆簡短的告辭幾句,仍由張步巖送他出去。
楊衍回首恰見舜鈺興奮之色難掩,冷笑一聲:“你喜甚麼?可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此趟進宮怕是兇多吉少,后事奉勸早些交待了為宜。”
這人嘴可真夠毒的!舜鈺今兒心情好,才不和他計較,指了一事就要退下。
楊衍察她把自己的話當耳邊風,頓時氣得額上青筋跳動,厲聲叱道:“你以為我唬你不成?那批古器是贗品算罷,若不是,你可知將牽連涉廣多少官宦?僅錦衣衛押解盜犯及贓物進宮,朝堂已是風聲鶴唳,更有言官遞奏折進內閣,上諫徹查田侍郎滿門抄斬案,被徐閣老及吾等輔臣暫時壓下。”
“與昊王削藩之戰在即,眾臣齊心協力一致抗敵方為上策,萬勿中了昊王黨羽挑撥離間之計。吾之所想亦是圣上之念。縱是你鑒明這批古器為真品,圣上為平臣心亂,雖信卻不能信,反要拿你是問,至那時.......”他頓了頓:“馮生小命難保矣。”
舜鈺凝神聽他說畢,暗忖這楊衍倒難得善心大發一回,想想問:“楊大人話中之意,是讓馮生不管那古器真偽,皆按贗品來胡謅蒙騙圣上麼?”
“僅是權宜之計,何來蒙騙圣上!”楊衍眸光黯沉,這馮生是真糊涂還是假明白?!
舜鈺嘆息一聲:“我若說那些古器是贗品,圣上定會將其砸爛焚毀罷,覺得很可惜呢!”
“........婦人之見!”楊衍牙關咬的咯咯響,那些古器再是價值連城,能有馮舜鈺你這條小命重要嗎!
他坐回桌案前,用手揉捏額際........簡直氣得腦仁疼。
舜鈺很平靜地看向楊衍,她說:“聽聞楊大人當年在國子監就學時,與田侍郎的長子田舜吉為同窗,彼此情同手足,素有焦孟不離之美譽,后楊大人高中狀元、田舜吉次遞探花,共在翰林院互為同僚,亦時常彼此過府筵聚。想楊大人此生,怕再難遇這般真心相待之人罷。”
楊衍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