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覺得這主意兒可行,即命夏嬋取來筆墨紙硯,她口述,田姜代筆,書在灑金粉蠟繪流云箋紙上,再收進繡牡丹富貴圖織緞面盒子,交于大管事沈霖手中,那沈霖不敢怠慢,攏在袖里,親自乘馬車奔馳著朝首輔府去了。
沈老夫人吃口茶,蹙眉道:“便是她受了拜帖,該送甚麼禮才好呢?我與她往昔并無來往,也不曉她的喜好。”
田姜想想回話:“上趟在天寧寺,我看她穿如意壽紋的衣裳,發間插的白玉透雕壽字簪子,想見對“壽”有偏好兒,恰年前我挑了兩匹青蓮色面玉棠花團壽妝花緞子,是五爺從南邊精挑細選帶回的,一匹給母親裁了禙子,上身委實不俗,另一匹倒可送她。”
“徐老夫人進獻眾佛的蓮鶴方壺十分貴重,若是送尋常器物恐難入她眼,我房里有掐絲琺瑯六孩抬鼓式蓋爐,市面獨此一尊,四個鎏金穿紅肚兜小童抬鼓底,爐蓋正中手柄、亦有兩勾肩搭背小童,憨態可掬很神氣。那日她對幾個小和尚滿臉和善,這個應能合她的意。”
“再把三爺帶回的蜀錦蜀繡及蜀酒等精挑幾樣出來,另備八式海味、三牲大魚及生果禮盒十擔,她早年與寡婆相依為命,勤儉過活,這些物什現與她不算甚麼,但當年卻很難得,是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怎樣都不會嫌棄的。”
沈老夫人聽得頜首,瞧田姜的目光帶些重新審視的意味.......
“沈二是從哪里尋到你這個寶的?”
田姜被她這句話問愣了,眨巴著眼兒不解,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說道:“你生得太好看了些,讓我以為沈二娶你,是圖你年輕美貌多嬌媚,哪想得原來不是......他實在有眼光,我卻是個眼拙的.......”
不禁又有些潸然:“這沈府的百年傳承,有沈二與你撐住,總算不會盡毀在我這老婆子手里,日后也有顏面去見諸位列祖列宗......”
田姜抿唇沉默,舊時記憶滌蕩心間,其實若真論起來,是該恨她的罷!若不是她跪下哀懇,自己怎會那樣凄慘死去呢!可面對這霜染兩鬢的老婦人,又恨不起來......
她有要背負的責任大義,而她深陷情愛不可拔,誰都無錯兒,錯的是生不逢時、愛不逢人,皆是命數天注定,怨不得誰!
反手握緊沈老夫人的手,朝她笑了笑,說不出的釋然。
恰這當兒,只聽夏禪稟說:“沈管事進院門了。”
沈老夫人忙命讓他快些進來,幾句話功夫,隨簾櫳簇簇響動,沈霖氣喘吁吁走至炕前,拱了拱手說:“拜帖才遞進去,徐老夫人就遣廝童要親自見小的,問了老夫人和二奶奶身骨如何,聽得二奶奶懷了子嗣也很歡喜,說許久不見甚是想念,待明兒派馬車來請您倆過府聽戲把話。”
沈老夫人頓時面露喜色,田姜也舒口氣,看著窗外春陽晴好,遂笑道:“明日要去拜見徐老夫人,我來替母親染發可好?”
沈老夫人直擺手:“曾也染過幾次,可沒少鬧笑話,用過樺木皮片與包側柏枝,燒煙熏香油碗,再用碗內生的煙涂抹鬢發,有時抬手不慎觸碰了,指尖就是漆黑一團。還用過黑豆浸醋發膏,滿腦袋都是醋味兒,花貍貓都不敢進我懷里,沈二聞著直打噴嚏,還用過旁的,總之都不中用,我也懶得再做這檔子事。”
丫鬟嬤嬤垂手靜侍在旁,此時也忍不住抿著嘴笑了。
田姜勸說道:“蜀地的百藥煎最有名兒,此次三爺帶回了些,我照著古法方子,又添了香油、沒石子、五倍子、早蓮子、訶子皮酸榴皮等熬出油,再入了零陵香、藿香葉、香白芷、麝香和甘松,封在罐里約十日,便可拿來搽鬢發。給二爺用過幾回啦,不會污手不染塵垢、也無怪味道,母親先試過這一回,就知它好處。”
陸嬤嬤插話進來:“怪道近日里,瞧著二老爺鬢發烏黑光亮,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老夫人就再莫推辭罷。”
沈老夫人神情這才稍許松動,田姜已吩咐夏嬋去準備熱水,命采蓉去棲桐院取自己的烏發香油來。
何氏躲在房里裝病,待喜春回來,將送別三房離府的場景細講一遍,又聽聞沈老夫人特問了她,且神色不霽,也不多說話兒,復在榻上翻來覆去至巳時,終是躺不住了,起身洗漱過,憔悴著容顏,朝福善堂施施而來。
才過月洞門,已有笑聲傳入耳畔,何氏不覺心疑,原道會是怎樣的愁云慘霧,哪想卻是祥和的很,恰有個粗使丫頭,端銅盆子熱水垂頸迎面,喜春喚住她:“釧兒,你們在房里做甚麼?”
那釧兒抬頭見是大奶奶和喜春,連忙回話:“三奶奶在給老夫人染發呢。”
何氏怔愣會兒,她們幾房媳婦嫁進沈府多年,倒從未想過給沈老夫人染發.......一則自有嬤嬤丫鬟伺候,二則老夫人素日嚴厲,怕她也有些恨她,只把她當尊佛小心翼翼供著,不敢有絲毫逾矩。
她抬手把一縷吹散的碎發捋到耳后,慢慢道:“喜春,莫看這位二奶奶年輕雖輕,可真會來事兒!”
說話間已入院里。
廊前夏嬋與幾個丫頭正站著,見她們走來,忙迎前見禮,語氣兒關切問:“大奶痛病可好些了?”
何氏很含糊的“嗯”一聲,夏嬋暗瞟她神色冷淡,遂識趣地不再多話,倒是喜春朝她笑了笑。
何氏進入房內,沈老夫人坐在菱花鏡前,披散著發絲,一條大棉巾圈圍她的頸上,把胸前背后皆掩了。
陸嬤嬤在旁捧著個瓷碗兒,里頭黑糊糊稀稠稠一團,田姜卷袖勒臂,右手執軟毛小刷,正在涂搽沈老夫人鬢處。
沈老夫人聽得何氏給她問安,依舊微闔著雙目,默少頃才冷冷道:“你大好了?”
何氏聽得心一慄,用帕子捂著嘴唇咳兩聲,才語氣焉焉說:“這些日思慮太多而犯了舊疾,剛得下榻便急來給母親請罪!”“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