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不認得我了?”肖嬤嬤抬起袖管抹淚,又喜又悲難形容。
田姜溫軟著聲道:“我雖把從前好些人忘了,但看嬤嬤很面善,曉得定是從前待我好的,此地不宜閑話,還請你前頭領路,讓我去見秦伯母一面。”
那肖嬤嬤連忙點頭,帶著她進門,繞過影壁,是三間倒廳,沿游廊朝里走數十步,過月洞門,來至一處四方院落。
正面上房廊前站著三四個丫鬟,籠著袖悄悄在說話,瞧著人來,有個丫鬟迎到跟前問:”可是來見夫人的?“眼睛卻直往田姜臉上瞄。
”有甚麼好奇的!”肖嬤嬤冷著嗓音叱責:“沒規沒矩的,廚房還燉著夫人的燕窩粥,你去看可好了?”
那丫鬟吐吐舌頭,又瞄了田姜一眼,才急忙忙走了。
早已有丫鬟回過話并打起氈簾,田姜進得房里,一個容顏憔悴的婦人,站在地央盯著大銅火盆出神,聽得簾子簇簇響動,這才抬頭望來,神情滯了滯,頓了半晌才開口,聲音顫抖如風中葉兒:“真是舜鈺你麼?”
田姜知她是劉氏,眼淚雙行難止,上前就要拜跪,被劉氏一把摟住痛哭起來。
秦仲出事后,秦硯昭控外局,她掌內務,允不得自己軟弱無助,是以不能對兒子難過,媳婦有孕不敢打擾,翦云每日以淚洗面需她撫慰,此時乍見舜鈺,好似終等來知心疼意的人兒,積郁滿腔的憤懣憂傷,如旺火噴薄難遏。
昏天黑地也不曉哭了多久,似把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劉氏情緒才漸趨平靜,眼睛通紅地攜舜鈺上炕坐,肖嬤嬤斟來滾滾的茶水,便退到簾外守著。
劉氏揩帕子擦拭著眼角,一面把舜鈺量看,梳起婦人頭,僅簪一枝鳳頭銜翠釵子,穿青緞四合如意紋錦襖、荼白鑲銀絲裙子,身段纖秾有致,那張臉兒珠淚滾腮,如雨打的梨花,水濺的芙蓉,楚楚若人憐疼的不行。
她記憶里的舜鈺,綰發戴四平巾,總穿敞敞大大藍色鑲青邊的圓領袍子,一副清秀贏弱的少年監生模樣,初看實難與眼前這嬌美小婦人相勾連,需得細細邊瞧,才得發現一些往昔的舊影,也不過是淺描淡畫的一筆而過。
“秦伯伯是怎地出的事?”舜鈺問:“坊間傳聞光怪陸離,不曉哪個可信!”
劉氏心底涌動酸楚,她吸口氣道:“那日老爺回房時,我與翦云在做針黹,他難得詳問了云兒備得嫁妝,吩咐我多添置些,莫要輸了他的顏面,又誡訓她如何為人妻為人媳,并提點我若一心向佛亦可去。“
”那時我預感不祥,卻未牽掛心上,還催他去趙姨娘處吃酒。“她嗓音有些哽咽:”聽下人提起他晚間在書房對硯昭大發脾氣,我想著自硯昭任工部尚書后,他倆三天兩頭口角成常態,待他氣消后再勸不遲。誰想翌日便發現他在書房倒地不起,急請太醫診療,道是炭氣傷腦過重,已回天乏術。“
舜鈺此時心如明鏡,秦仲精通醫理,秉性多謹慎,斷不會因燃炭疏忽而枉顧了性命,且他與劉氏言行種種,顯見是刻意為之。
他必定是遭遇到天大的禍事罷,才不想活下去.可又是甚麼呢..難道與秦硯昭有關?
舜鈺有些不敢置信,也就這當兒,聽得肖嬤嬤隔簾子高聲回話:”大少爺來了。“
”他怎地來了!“劉氏怔了怔,卻見舜鈺飛快地趿鞋下炕,緊幾步躲至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后,再朝她擺擺手。
秦硯昭步履沉重地走進劉氏院子,環顧四處無人,只有肖嬤嬤守在廊前,縮頸籠袖在看貓狗打架。
聽得腳足窸窣走動,她警覺地望過來,急忙輒身隔簾子通傳,年老婦人嗓音本多沉啞,她又非扯嗓子喊,唯恐房里人不曉他來似的.。
秦硯昭蹙眉,沉著聲問:“母親還在房里見客麼?”
”老夫人獨自在房里歇息,未曾見客。“肖嬤嬤答著,神情顯得有些慌亂。
秦硯昭眸光微沉,不再說話,加快步伐走至門前,猛掀起簾子,掃量周圍并無旁人,只有母親坐炕上端盞兒吃茶。
“聽聞你在花廳待客,怎有空來我這里?“劉氏抬起臉詫異地問。
秦硯昭目光對上她紅腫雙目,到嘴的話又咽回去,開始脫解身上羅袍,一面道:”酒把衣裳灑濕了,來母親這里調換一件。“
劉氏這才察覺他腰腹處深洇一片濕,連忙下炕去打開櫥柜取衣裳,秦硯昭盯著炕桌上另只茶盞,還裊裊冒著煙兒,他淡問:“聽趙姨娘說,有官家夫人來看望母親,她已經走了?”
劉氏拿著件黛青色地團花紋直䄌過來,伺候他穿上,聽得問忙道:“是戶部郎中項忠的夫人,她前腳剛走,你后腳便到了。”
秦硯昭“嗯”了一聲,他閉了閉眼,到底在期望甚麼呢,以為馮舜鈺會來嗎?
她懷了身孕怎會來.
更況老謀深算的沈澤棠又怎會允她來...
他默默穿好直裰,拉緊衣襟,朝母親拱手作個揖,背影蕭蕭地掀簾離去。
舜鈺從屏風后閃出,朝劉氏勉力笑道:“時辰已不早,我偷摸來的,不能多做逗留,更況表哥性多疑,也恐他再復轉,是定要走了,伯母你自保重,它日恰逢時機我再來探望你。”
“怎就走了?”劉氏抓握著她的手不舍:“你再陪我會罷,有許多話還未及說”
秦硯昭背著手慢慢地走,冬日園里冷風肅殺,花樹凋零殘敗,唯有一樹寒梅傲雪,他上了煙水橋,略站了站,見那凍水面兒飄著條翻肚的死魚,心底升騰的思緒,復雜難書。
忽聽兩個丫鬟嘁嘁喳喳的聲音,從橋下由遠及近,其中個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官夫人我瞧了兩眼,特像一個人。”
又有一人說:“巧蓉姐姐莫賣關子,你直接說是誰就成?”
先前那個咂舌笑:“像以前借住在府里的馮少爺!”
又聽道:”可是去國子監念書、鄉試高中解元的馮少爺?他許久不露面兒,枉你倒還記得!“
”怎不記得!“語氣不以為然:”他那時常去給老夫人請安,我在旁端茶倒水,是以印象極深,今肖嬤嬤也古怪,我不過才瞧兩眼,她就罵著趕我去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