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大理寺眾官員坐堂核案,舜鈺依次斟好茶水后,立姜海身側旁聽。
樊程遠把手中卷宗遞給楊衍,稟道:優童案刑部已案結,承遞吾寺復審。
楊衍抬手接過,邊翻閱,邊淡笑:刑部此次手腳倒麻利。
自然要麻利。姜海吃口茶,插話進來:太后壽誕近在咫尺,再不結案,刑部哪里擔得起這份罪責,爾等也脫不得關系。
楊衍認真看了會,忽而皺起眉宇,神情實難形容,舜鈺心提到嗓子眼,莫名覺得不祥。
果然但見他把卷宗往桌上一擲,冷著聲道:姜少卿你來述案,也讓諸位聽聽可還有疑點。
姜海道:刑部陳詞,壹十八位優童遭虐殺,歸陳瑞麟一已所為。陳瑞麟原名陳慶祺,是原詹事府詹事陳尚禮長子,其父因毒害太子滿門獲罪,得太子饒恕,陳慶祺貶為賤籍,入享來苑為奴,改名為陳瑞麟,其容貌清雋,博學且琴棋詩畫皆通,在櫻桃斜街名噪數年。
俗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盛極而衰乃天命難違,老肯著意扶持新伶童小憐,因搶其熟客,致陳瑞麟懷恨在心,將小憐騙至藏云山殺害,且無人察覺,一日得手,漸食髓知味。
櫻桃斜街稍有人氣優童,與他熟識,約出十分容易,也由此屢屢得手。直至尸體陸續被發現,刑部勘查尋上他時,陳瑞麟有感終將敗露,索性引火焚身,畏罪自裁。其留下遺書一封,已將所犯之事供認不諱,卷宗里筆錄、口供、尸格皆齊備,刑部得以案結。
姜海述畢,在座官吏低眉垂眼,一片靜默。
楊衍銳目橫掃眾人,瞟到馮舜鈺頓了頓,再看向姜海:姜少卿可有甚么獨到見解?
姜海拈髯沉思片刻,才道:刑部尸場檢驗,走錄筆訪,案犯供詞一應俱全,證據確鑿,此案已審明,應當結案。
楊衍又問蘇啟明,蘇啟明回話:下官與姜少卿見解一致,且陳瑞麟死后,優童無案再出,顯見確系其所為。
樊程遠等一眾紛紛附議,場景很是祥和。
舜鈺簡直氣笑了,她是歷事監生,無楊衍及姜少卿命不得插嘴論案,只能陰沉著小臉,眸瞳凝瀲起一汪幽潭。
姜海盞中見底,回首欲讓舜鈺斟茶,瞧她水目瞪來,那模樣冷嗖嗖的,想想算了,少吃一口倒也無謂。
楊衍噙起嘴角,把此卷宗丟于一側,開始解議旁的案來。
又過去一個時辰,眾人才面帶疲倦地陸續離開,楊衍特將舜鈺留下。
大人尋馮生不知所為何事?舜鈺作揖問,語氣恭敬而疏遠。
楊衍看了她稍頃,終笑了笑:先替我斟盞茶。
舜鈺木然的聽話照做,他慢慢吃了兩口,方道:瞧你滿臉苦大仇深的,說罷,有何冤屈直訴就是。
馮生能有甚么冤屈。她唇邊浮起一抹嘲弄:大理寺掌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當罪使獄以無冤,還朝綱嚴紀守律,民眾法治清明,但愿眾位大人仕途前行時,莫忘初衷,才是朝廷及民眾之福呢。
楊衍把茶盞擱下,朝椅后懶散仰靠,覷著眼,似在打量舜鈺,又似在凝思,半晌才道:知你指優童案,我且問你,若今日決策是沈尚書之意,你還如此義憤填膺麼?
舜鈺怔了怔,遂抑著不耐回話:不知大人何來此說,莫說沈尚書無此權責斷案,即便有,亦不能草菅人命,枉顧朝綱。
此話莫名將楊衍取悅,他頜首問:優童案何來草菅人命,你倒說說看?
舜鈺咬咬牙,嗓音朗朗:那日享來苑陳瑞麟所在宅院火起,馮生恰在現場,燃燒之猛烈,致屋子里外皆成廢墟,豈還會有片紙遺留?優童虐殺為木棒自后庭連根直入心肺,一招斃命,刑部張侍郎亦說過,此手段需得臂力強勁,非賣力氣活或軍中將兵莫屬,而陳瑞麟,肩不挑擔手不提籃的,豈是他能所為。更況刑部已查至五年前,蕭荊遠一案與此案雷同,理應順藤摸瓜,怎能匆匆結案,不是草菅人命又是甚麼?
楊衍微微笑道:君子有三畏,你倒是小人無所畏,這大理寺的少卿司丞誰不是功名加身,數年內所斷大案你又知多少。你個區區歷事數月的監生,不知天高地厚,有何資格瞧他們不起?
舜鈺抿抿嘴唇,聽他繼續道:五日后為太后壽誕,亦是皇帝勒令結案限期,刑部案已查明,交大理寺復核,若吾奏批刑部定罪有誤,需將重審,又該如何向皇帝交待。
三司掌天下刑名,彼此牽扯如唇亡齒寒,輔車相依。只得此一時彼一時,行權宜之際。
馮生你若五日內勘破此案,證據確鑿能把兇手擒拿,我便封駁回去。
舜鈺無奈地搖頭,她還未有如此神通,再思忖楊衍所說也有他的道理,身在刑律司法之所,上朝皇帝,下對百姓,三司關聯,判審斷案已非對與錯、黑與白如此的簡單。
她心底忽然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頹喪。
楊衍則看著她清澈水眼變得氤氳彌漫,楚楚又可憐的模樣,心底不知怎么就軟了,緩聲說:待太后壽誕后,此案我尋個名目復審未嘗不可。
見舜鈺驀得小臉發亮,他淡然問:只怕五日后你已隨沈尚書離京........你要隨他去麼?
馮生只愿在大理寺歷事,候官闕待取用,無隨沈大人歷煉之意。舜鈺語氣漠漠。
對沈二爺之前即便有甚么說不清到不明的,那也是前世孽緣。
今世得已重來,只覺那感情不過爾爾,現又牽扯家仇血恨,若他真是幕后主使,她殺他的心都有。
楊衍細凝看她,言語倒似發自肺腑,心下愈發滿意,提點她:所余之日不多,你若真切不愿隨去,盡早同沈尚書稟明方好,否則再遲些,我想幫你都不成。
聽得此話,舜鈺頓時起了尋沈澤棠的心思,急忙忙作揖,楊衍也不多留,任她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