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麟搖搖晃晃從臥房里出來,身穿藕粉色軟絹衫,外罩葡萄紫襟前滾貂毛馬甲,綰著細網巾,蹬綠皮緞子履鞋,掩不去滿臉倦色,瞧著客堂空蕩蕩的,桌上卻有用過的茶盞,遂打著呵欠問優官兒,小憐,客人哪去呢?
小憐回話:原還撐死要等你出來,怎曉得說要走,就跟一陣風似的走了。
陳瑞麟不置可否,朝外頭眺去,一縷卷地風過,雜著濕寒的雨氣,他打了個噤,輒身要回臥房補眠。
小憐忙上前打簾子,邊低聲道:憶香樓的蕭掌柜又遞帖來,請爺去他府上一敘。
那個賣烤鴨的?陳瑞麟腳步頓了頓,咂嘴兒笑:嫌我這里低賤不肯來,何必來招我去?愛來不來,隨他!
小憐冷笑:他這趟銀子加碼至五十兩了,你還不待見麼。
五十兩?陳瑞麟微怔,稍頃才懶懶道:待一百兩才好談。語畢掩口再打呵欠,進房去了。
小憐略站了站,從袖籠里摸出蛋面銅鏡舉眼前照,但見自已青春少年模樣,白臉透著嫩紅,櫻桃嘴兒糯米牙,嘴里噙的是秋桂香,哪點兒就比麟郎差?他缺的,只是貴人賞識罷了。
忽然計上心頭,他咬了咬牙,將銅鏡掖與腰間,扭身朝門檻外走不提。
舜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坐起,再凝神細聽會動靜,嘆口氣趿鞋出了房。
梅遜坐在窗前臺磯上哭,雖強抑著喉嚨,卻還是有哽哽噎噎的聲漏出。
察覺有人傾身坐在自個身畔,抽泣著抬眼看是舜鈺,不想展露脆弱與她前,欲站起離開。
哪想卻被舜鈺伸手攬住,他的頭抵倚上她柔軟的肩膀,暖熱的溫度熏紅梅遜的眼眶,聽她和善的說:記得從肅州離開時,馮爹爹怎么囑咐的?京城艱險多舛,我倆身背血案,同為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需得坦誠相待才是。你要哭就好生痛哭一場,我們再來后話。
梅遜把臉埋著不言語,喉間卻吞咽著嗚嗚痛鳴,舜鈺的頸子及肩膀被淚洇濕透了,她抿緊嘴唇,一任他悲傷,只眺望遙遠寂寥夜色,屋檐懸掛的紅籠在萋萋擺蕩。
今夜小院又風雨,泛惆悵上心頭,往事不堪回首中。
不曉又過多久,梅遜啜泣道:我以為長兄.....他是撐船的、或賣油郎、或賣甜湯小販,哪怕是跑堂的伙計,砍柴的樵農,我都無謂......。話再說不下去,渾身都哆嗦了。
舜鈺輕拍他的肩膀,軟聲撫慰:方才我一直在思忖,若陳瑞麟是我哥哥,我該如何處之呢!卻發現自已沒別的想法,只是滿心的歡喜及慶幸,哪怕是他已低賤至塵埃里。可這世間,終不再獨我孤單單一個人活著,這種感覺怎生的好。
她拿出帕子替梅遜拭淚,繼續道:......你年紀還小,一時想不通透,也在情理之中,認親不必急躁,等你釋懷再去見他罷。
梅遜頜首答是,終已哭至尾聲,恰秦興開門出來,猛見兩人坐在臺磯上,倒唬了一跳:這三更夜深、雨氣寒涼的,怎還不回屋睡哩?
湊近瞧梅遜眼睛紅腫跟桃子般,有些發急,問他怎么回事兒。
梅遜咬著牙不肯說,舜鈺笑著開脫:想念家里人,這流得是迎風淚。
又問他不好好摟媳婦睡覺,跑出來作甚?
秦興皺著眉笑嘻嘻道:纖月想吃白糖棗泥糕,口水都流了,我記得晚飯時余下幾個,想去廚房蒸熱給她解饞。
我替你生火去。梅遜一骨碌站起來,徑自朝廚房去。
舜鈺也起身拉住秦興,問他鋪子生意的事。
秦興忙稟話:店面盤在東北城角王姑娘胡同,那里是市口熱鬧處,離六部衙門也近,往來官民頗多......。
舜鈺打斷他:王姑娘胡同?那里可是有家憶香樓的烤鴨店?
秦興撓頭說:爺說的沒錯,我們的店面就在憶香樓對過,那掌柜的名喚蕭荊遠,一手烤鴨的好本事,很得太子賞識,聽聞等太后壽誕那日,他要入宮伺膳,如今憶香樓是門庭若市,翻席面如流水。言語間皆是艷羨之意。
你那店面經營如何?舜鈺斜睨他一眼。
秦興倒還開朗,只笑道:萬事開頭難,想必過些時日會漸好。
舜鈺便知那生意做得艱難,蹙眉問:王姑娘胡同寸土寸金,哪容你能慢慢得來。怎不早講于我聽?
秦興有些訕訕:爺平日里在大理寺諸事繁忙,開飯館是我提議,怎還能再勞煩爺費心。
舜鈺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說:勿要在說這等見外話,那可是我借你的銀子,生意好壞豈能與我無關連,我來替你想辦法就是。
秦興說不焦灼那是假的,此時得了爺的話,那久壓心頭的大石頓時落了地,忙不迭的作揖道謝。
舜鈺想了想,朝他低聲吩咐道:你幫我盯住那憶香樓,看日常可有甚么蹊蹺事發生,或蹊蹺的人出沒。.....不得同旁人說起,甚或纖月。
秦興雖不解其中何意,但見她講得頗為正色,遂乖覺得也不多問,只一口應承下來。
梅遜此時托了一碟熱糕來,神情已平靜許多,秦興笑著上前道謝,一手接過,又簡單說些話兒,各自散去不提。
溱州盜官銀案破獲,庫吏余泰被押入刑部大獄,未過多時即供認不諱。
此是大理寺的政績,上下自然一片榮光。
這日議案完畢,閑雜人等陸續離去,舜鈺攔了楊衍、姜海及樊程遠,上前恭道:如今官銀案告破,依先前承諾的話兒,還煩請楊大人給在下績效勤謹,并送吏部選簿,入大理寺為官。
楊衍沉吟不語,姜海自顧吃茶,樊程遠笑著開口:你不過男扮女裝牽引住余泰罷了,怎能以此就入朝為官?如若當官來得這般容易,這衙府只怕早已是人滿為患。
又道:即便楊大人允可,怕是吏部也通不過。
姜海清咳一嗓子,瞪瞪他,這話說的委實不妥,馮生是沈尚書的小嫩桃,吏部那邊豈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