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至,報鐘沉沉敲過,窗外是監生的嘻言笑語,苦讀又整一日,饌堂飽腹總是另人愉悅的。
唯有一人蜷縮著身子,用被褥緊緊捂住自已,偷偷抹起眼淚,思忖著晦暗的命途該如何繼續。
在徐藍跟前委實出盡洋相,豈又是她的本意呢。
想起他目露濃濃鄙夷,直把人瞧低進塵埃里,舜鈺從來就是一身傲骨,何曾遭過這般輕踐。
那滿心焦渴的欲念,如脫韁的野馬,她竭盡所能去遏制,卻反被牽扯,墮入靡靡欲孽不可自拔。
她怎會重來一世,竟成了前世里最瞧不起的妖冶蕩婦?
忍不住啃指甲尖兒,她一定是病了,且病的不輕。
明日一早,即回秦府去尋秦仲,他是太醫院的院使,有枯骨生肉的好醫術,定能救得了她。
鳳九,鳳九!褥子外是傅衡在親切喚她。
不想理,索性紋絲不動的,強摒著呼息裝熟睡。
他更有耐性,鳳九鳳九相當執著,有甩門而去的腳步聲,估摸著馮雙林又不滿了。
叫我作甚?舜鈺終聽得煩了,一骨碌爬起來,瞪圓了眼看他。
散亂在頰腮邊的鬢發潮乎乎的,捋成條兒,睫毛也濕亮亮的,眼眶泛著紅暈,白皙的肌膚水瑩,顯見是傷心了。
傅衡看得有些目眩,年關時陪叔父在戲園子玩耍,見到那位名動京城的角兒,聞喚銀官,喜好串小旦的戲,十足的嬌嫩面,如今看來,竟不如舜鈺一半動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哭什么?嘴里嘀咕,伸手只拽著她的胳膊下床,驅坐到桌前來。
桌上擺牡丹富貴圖案的黑漆食盒子,揭開蓋,端出一碗粳米飯,幾盤精致炒菜,還有一大碗鮮筍口蘑魚湯,香噴噴地煙氣四溢。
這是.......!舜鈺抬眼頗疑惑地看他,饌堂若不是逢節日,可不會有這么豐盛的菜色。
傅衡微笑著解釋:今我家老爺子擺宴,想著我在國子監過的清苦,特命小廝送飯菜來,我瞧著你沒胃口,多少吃一些,好有氣力起來練字哩!
見她覷著眼不語,想想又道:你可還在怪我,我與你陪禮吧,心里實不愿與鳳九生份的。
話畢,把米飯及筷著擺舜鈺跟前。
舜鈺半晌才抬眼,問他:那日在園子里,你可是看上我的五表妹了?歡喜那樣的?
傅衡怔愣一下,詫異道:你此話是何意?那日里我不過多看兩眼罷了。
又有些不敢相信問:鳳九同我置許多日氣就是為了這個?
才不是。是也不承認。
有些不自然,舜鈺索性夾了一筷子炒嫩雞脯肉,酸酸辣辣的,只覺甚對味口,忍不住又夾了一筷子。
吃了小半碗飯,又喝了碗湯,這才放下筷著,只道飽了。
傅衡看舜鈺方才吃的香甜,此時竟又有些餓了,索性就著他吃剩的半碗飯,混著鮮魚湯,稀里呼哩到吃了個底朝天。
舜鈺抿著嘴兒樂,這人真是大大咧咧慣了,一點都不講究,遂取笑他:你好歹也是個官家少爺,吃人家的剩飯,講出去可不體面。
傅衡不以為意道:這有甚么,我老爹還經常吃我娘的剩飯哩。
說起這個,他朝舜鈺笑問:上趟不曾親眼見你六表妹,何時能再見一面哩?。
果是飽暖思銀欲呢!
舜鈺瞪他一眼,嗔怪道:閨閣深養的好人家女兒,重在恪禮守節,名譽最是重要,豈能隨便與陌生男子見面,上趟是我欠考慮,后被姨母好生一通責罵,可再不敢做這種事。
頓了頓繼續道:那種小姐與書生幽會私奔的戲碼,譬如崔鶯鶯與張生、杜麗娘與柳夢梅等,到底是戲文,若在現世豈不被吐沫星兒淹死,卻當不成真的。
傅衡曉得是這個理,卻也惆悵起來,同她推心置腹道:不瞞鳳九,近日里無論是論判詔誥表,還是做經吏策,自感總心有余力不足,明年春闈科考,亦是有自知之明,若會試再不過,日后官途甚微,我想將此與你那六表妹表明,若她富貴能享,清貧能當,傅衡這輩子便只與她鶼鰈情深。
舜鈺清肅起臉龐,嗔責與他:最聽不得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已威風的話。還未考你倒先泄氣了!那這數十年寒窗苦讀又為哪般?你自個想想,即能中得舉人,又比旁人能差得哪里去呢。往年或許欠缺些運氣罷了!現如今毋庸多想旁的,一門心思好生在這里,聽宿儒傳道授業解惑,明年春闈你定能成的。
又嚇唬他道:我可警醒你,你若喪失斗志不肯安于學,而致春闈名落孫山的話,休想打我云表妹的主意。
舜鈺一番軟硬皆施,傅衡聽得一字不漏,至此又抖擻精神,重振旗鼓攻于學業,這已是后話。
舜鈺從馬車上下來,已見秦興在二門前,眼巴巴的苦等。
但見他腰間、手臂還纏著白條子,眼里含著泡淚,見主子過來,忙迎上跪拜。
舜鈺拉他起來只道不必拘禮,再問秦柱喪葬辦的如何,秦興抹干眼淚,鼓噎道:大夫人在后院僻了間房,遣人布置了,門上掛白布球,柱子用白紙糊上,老爹頭一回穿一身錦緞衣裳,齊整擺進棺材里。前兩日二七,還請了二三個僧人來念經拜懺,放過幾串焰炮,算是好生的送走了。
他嚅嚅道:老爹的后事秦府替我弄得妥當,瞧著李嬤嬤又成那樣,我也無甚么定要怎樣怎樣的心。那日爺從我家走后,老爹囑咐過,要我好生伺候、保護著爺。如今秦興就聽從爺的安排,絕無二話。
舜鈺拍拍他的肩膀,心里也酸楚,勉力笑道:放心,此后你就在我身邊侍應,只要我有粥吃,絕計不會少你這口的。
秦興自不勝感激,略躊躇了會低說: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舜鈺讓他盡管說來,他才小心翼翼道:那日衙府的仵作,問我討要老爹的酒罐,聽講肚里有什么毒物,我把所有罐子都尋了出來,就缺三爺送的那個雕花燒窯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