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帶刀指揮使,利落打起轎簾,里坐著的是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沈澤棠。
眾衙役及舜鈺皆跪迎。
周忱神情微凜,暗詫不知來者其意,如今吏部尚書李修新身染重恙,稍有差池,尚書一職必落此人,且他又是內閣輔臣,位高權重,萬不得掉以輕心。
如此一念不敢怠慢,他急迎上作揖,沈澤棠著官服,在轎內欠身還禮,含笑道:“今出朝早,聽皇上講起令郎身染怪疾,想來此碰個運氣,與大人聊表關切之意。”
周忱謹慎滿面,謝答:“勞沈大人繁忙之外掂念,自感于心,只怕小兒此次終是在劫難逃。”言語間,倒底添上幾許沉重。
沈澤棠想想道:“我倒認得位醫術高明之人,結廬在南山,你若有需,我遣人快馬去請,明就能入你府中診療。”
周忱搖頭婉拒,只說皇上已派太醫院御醫來瞧過,無需在勞煩他人。
沈澤棠亦不勉強,淡掃過烏門內外,跪拜著的黑壓壓一眾,忽兒道:“知周大人調集刑部全力徹查此案,舐犢之情可解。只提醒一句,五年朝中大審即近,司禮監及三司已收文待備,欲著手審理冤錯積案,想必大人不曾忘記。”
周忱一愣,瞬間明白過來,他身為刑部尚書,為周海之累,倒把這茬疏忽了,頓時脊背陣陣生涼,欠身諾諾稱是。
沈澤棠點到為止,目光已落于他身后跪地少年,穿月白直綴,在一眾青衫紅帶衙吏間,格外醒目,逐命指揮使去提他來跟前問話。
舜鈺起身至轎前,才欲跪伏行禮,哪想轎內的人迅速伸出手,竟不輕不重地握住了她的胳臂。那掌中的溫度透過單薄錦袖,炙熱地滲在她柔軟的肌膚上。
舜鈺身子止不住微顫,沈澤棠,前世里她就怕他的很,即便現在,他臉上帶著淡淡笑容,目光柔和的與她眼神交碰,她依舊心跳如擂,慌張的連他何時松開她的胳臂,都不曾察覺。
“還不跪下參見?”指揮使在旁厲喝,舜鈺這才陡醒,忙雙膝著地拜過。
沈澤棠原想免他的禮,想想算了!他這么怕他。
剛辨過少年容貌,是容易遭惦念的,連他這種清心寡欲之人,都起了欣賞之意。
“你可是名喚馮舜鈺,秦院使的外甥?”他問,聲音很沉穩,亦很溫潤。
前一世里,沈澤棠城府頗深,喜怒不形于色,能揣摸透他心思的人寥寥,舜鈺是其中一個。
他在安撫她!她聽得出來。
“正是小生。”雖不知他問此何意,卻是不錯的自救機會。舜鈺不敢抬頭,只盯著羊肝漆灑金的轎櫞處,半露的緋色官袍下擺,搭手回話:“因接刑部衙吏之命,前來塾堂受詢,深感周大人對小生多存誤解,還望官爺能秉公辦案,早日查出真兇,以正受冤人清白。”
沈澤棠聽著,神情不置可否,掃了掃少年胸前衣襟,還留有被人抓揉成團的褶皺,逐看向周忱,語氣依舊謙和:“此人由肅州府學舉薦,欲入國子監進學,我即為國子監監事之臣,念與他師生緣份一場,若周大人查出他有害人性命之實,萬望能知會我一聲。”
周忱忙點頭應承,沈澤棠這才在轎里坐直身,揉了下眉心微笑:“昊王奉旨進京,約我在鶴鳴樓酌酒,時辰瞧著已晚,便不再叨擾周大人繼續查案。”
眾人應諾恭送,指揮使迅速擺下轎簾,打道,一聲鳴鑼,年輕力壯的轎夫穩抬起轎,先緩后快,腳健如飛而去。
待轎輿再望不見蹤影,周忱臉色瞬間黯沉,默默不知所思,一旁清吏司郎中王坎來問他,是否還要詢問舜鈺。
半晌,他搖搖頭,狠狠甩了一下衣袖,直朝門邊久候的大轎方向,聲帶惱意:“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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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鈺從老宅子出來時,雙扇門正大開,午后暖陽掠過深灰的瓦檐,映得黑漆大門烏油油的發亮。
繡墩草及鳶尾等草花在灰白的臺階縫里,抻著莖招展,一只白蝶兒忽起忽落,輕點下虞美人花蕊,又極快的翻墻去了。
很春意濃稠的景,卻抵不進心事重重人的雙目。
她慢慢的朝胡同口走,衙吏不曾為難她,僅問了那日大致情形即放行,舜鈺卻心如明鏡,若無沈澤棠憑空插這一腳,今日想走出這宅子,實非易事。
離馬車旁不遠,有頭戴斗笠的老漢蹲在巷邊,“叭噠叭噠”抽著一桿子旱煙,面前擺一柳筐新摘的黃枇杷。
舜鈺上了馬車,又撩開簾子,吩咐梅遜去買一捧枇杷,要挑皮薄肉厚的。
稍刻功夫,老漢用藍布帕子包著親自送過來,舜鈺接過,看看他,蹙眉問:“田叔你來作甚?這里皆是官府的人。”
田榮即壓低嗓音道:“周忱為人殘暴恣睢,你是田家唯一血脈,我豈能眼睜睜見你身處險地,而無人相護?”
舜鈺突然輕輕嘆息:“田叔你雖有一身非凡武藝,可我們現今人單力寡,只為茍且偷生而活,如若周忱一流逞兇斗狠,定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次毒殺周海,為我圖一時之快,不曾考慮周全,現想來確是后患無窮,甚或連秦府都受牽累,今雖得僥幸逃過,不見得下次有如此運氣。”
她頓了下,看田榮神情復雜,繼續道:“常言道,民斗官如卵擊石,官斗官棋逢對手,我即去國子監讀書,過科舉得功名,希能早日入朝為官,得查田氏一族滅門真相。田叔若有想去之處便去,有事需尋我,告知梅遜就可。”
田榮頜首又搖頭:“我一賣餛飩雞的小販,四處留營,如今自然是主子去哪,我便去哪。”
舜鈺知他倔強,不再勸,眼見他欲離開,不知怎地,又極快叫了聲田叔,田榮復轉來,問可有事?
舜鈺抿了抿唇,又不知從何講起,默了稍久才問:“田叔候在那廢宅子外,若我不曾尋去,你要一直等下去?”
田榮笑了笑,不言語,只微頜首,方去擔起柳筐慢慢走了。
原來前世里,當真有個田府忠誠之仆,空懷希翼,孤守了一輩子。
她那會聽聞,竟是不信!
出了半晌神,舜鈺把包枇杷的帕子解開來,伸手隨便擇了一只,剝去黃皮子,嘗兩口,還是摘得早了,那滋味,酸澀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