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在河東戰事爆發之前,也可以說是商業繁華,主要是南北貨物溝通交流。在安邑的市坊之中最常見的就是皮毛店鋪,玉石作坊,以及油漆,鹽糖等游牧和漢人的特產。
來往于北地和關中的商隊,平時都是絡繹不絕。
可是自從戰事開啟之后,大戰就是一場接一場,城內的商人或是停業,或是南遷,甚至將店鋪都轉讓也也不在少數。連原本安邑之中最為出名的皮毛鋪子都遷走了,要知道原本這家店鋪制作的皮毛極為出眾,多少達官貴人一皮難求,都是要提前預定的,結果現在都沒了…
都到臨汾去了。
曹軍如今圍困安邑,城內的商貿幾乎停滯。
長街之上,冷冷清清的,偶爾所見,都是急匆匆而過的惶恐軍民。
裴琿走在街上,臉色不是很好看。
如今值守安邑四門的,也都是裴氏子弟。要是用其他的人么,裴氏不放心。
跟著裴琿巡查四門而歸的護衛,一路上也多是沉默,但是相互之間則是多多少少使著眼色,似乎在暗中交流著些什么…
裴琿察覺了這一點,有些惱怒,干脆在街上站定,轉身對著護衛說道:有什么屁快放!別擠眉弄眼的像是個娘們!
幾個護衛相互推搡了一下,終于是有人試探的說道:琿郎君,我們這安邑,真還要守下去么?要是真的曹軍打進城來,可就是…雞飛蛋打了啊!到時候,我們要人沒人,要地沒地,要錢財沒錢財,就算是能逃出去幾個,又算是什么?
此人言之一出,立時就有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附和。
沒錯,我們要是人財物都沒了,那就真的是想要翻身都難!
如今河東之地,就剩下我們抗著了,驃騎又不來,這是想要耗光我們么?
只要人財物在手,到哪里不是吃喝不用愁?若是打光了,那可就真沒了!
要真到那一步,就算是驃騎來了,我們又算是什么?
若是曹軍真的攻城,待族中子弟打光了,我們的祖業也就完了!
是啊,琿郎君,現在安邑城中雖說有四五千守軍,可真正能打的,呵呵…不過半數,而且…養兵不易啊,祖家家業也是不易啊,您得勸勸家主…不如,不如早做打算啊!
護衛七嘴八舌,都對守城抱以悲觀的態度,特別擔心折損自家人手之后,就從此被從河東望族的寶座上趕下來。
確實由不得眾人不擔心,確實對于大多數士族子弟來說,家是第一位的,國么…
對于這些人來說,前有提燈,后有止耕,國法算是個錘子哦。
畢竟當在光明中見到一只蟑螂的時候,就應該明白在黑暗里已經擠不下了。
這些裴氏子弟,個個在河東之地皆有田畝私產,就即便不算是小地主,也是個中產階級,正所謂有恒產者方有恒心,為了維護他們自己的私產,他們自然是要守安邑的…
但是如果可以不用作戰,那豈不是更好?
與驃騎兵卒人馬相比,他們少了組織性與訓練度。
若說是身體素質,讀書識字,這些家伙說不得還要比一般的驃騎兵卒要更高一些,可是他們的斗志不高。
這些人也不愿意去投驃騎軍,并且覺得驃騎軍的那些待遇不如何。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中產階級以上,又怎么會看上驃騎軍兵卒階層的那三瓜兩棗呢?
驃騎軍之中大部分的兵卒都是貧苦百姓,無田無屋一無所有,是想要通過軍功給自家爭一條活路出來的,而這些裴氏家兵,他們大多數都是有田有產,生活無憂了,而且平日除了訓練,他們也不必擔心田地間的耕種,因為他們都有 佃農,為他們田畝的耕種賣力。
不僅裴氏如此,東漢絕大多數的士族,豪強,世家,也都是這樣,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有屬于家族的私人武裝,有龐大的田產,家族里面的人依靠家族的勢力,大多數都是在中等以上的生活水平,即便是旁支,只要肯彎下腰來,混一份吃喝還是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但同樣也是這樣的原因,他們也非常擔心族內的資產實力受到損耗,尤其是他們自己的私產…
守護自家的資產,他們都愿意,可他們所有的目標,也就僅僅是如此了。
只要不動他們的錢,誰當主子…
問題似乎也不大。
夾七夾八的嘰咕了一陣,忽然有一個護衛說道:聽聞那個奉先投了曹…保了莊子…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就安靜下來,相互瞪著眼。
混賬東西!這話也是你能說的!裴琿壓低了嗓門罵道,還不趕快刪了…咳咳,收回去!不是,趕快閉嘴!
眾人連忙應是,然后打出一串來覆蓋之前的話。
片刻之后,裴琿自己則是低聲說道:確實有這事…那家伙,去了還被封為陽池守…
陽池守?
就陽池那一片,曹軍控制的地皮上…新劃拉出來的…
哦哦,那也不錯啊!
要是那個啥,我們封個啥?
一時間,這些裴氏家族的子弟兵們呼吸都有些沉重起來。
裴琿瞪著眼,他的護衛也瞪著眼,鼻孔翕張。
一個護衛低聲說道:琿郎君,這曹軍射進來的勸降書,少說也有幾十封了罷?趁著雙方都還沒打出真火來,要不您…您勸勸家主,干脆那個啥…啥啊啥了罷?
其余之人也是附合,低聲說道:也就只有琿郎君為我們做主了…
就是就是…
對于曹軍的態度,斐茂和裴輯等核心子弟,還是比較明確的,就是不降!
這其中態度最為堅決的,也是最為重要的,就是裴茂。
可裴茂現在又老又病,眾人就不免有些擔憂,覺得萬一裴茂是年老昏庸,外加病重頭腦不清晰怎么辦?
但是一般的護衛子弟,也不可能見到裴茂的面,所以能和裴茂有機會見面的裴琿就成為了他們的寄托希望的人,才會對于裴琿說這些話…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裴琿氣不打一處來,猛然間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眾護衛不由得一驚,卻見裴琿指著眾護衛罵道:你們這些蠢貨!自家心疼自家崽,難道家主就不心疼我們么?!一群蠢貨!裴氏祖訓是什么?立身為正!是「正」!整天想著不是投這個,就是降那個,叫做什么?!曹軍,曹軍算是什么?他們現在猖狂,可又能如何?大漢天下!明白么!他們能算是什么?
他伸出一根小手指。
雖然裴琿對于裴輯的話不是很清楚,但是他明白了一個意思,裴氏看重的東西,旁人不一定看重,裴氏族人的性命身家,只能依靠裴氏自己來維護!靠天靠地,都靠不住,也不管是靠斐潛,亦或是靠曹操,也都一樣靠不住!
然后天下的士族又是什么?
他握緊了拳頭。
我雖然愚笨,有很多東西不懂…裴琿低聲喝道,但是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丞相那邊,有奉先去了,驃騎那邊,有文行去了…這就夠了!現在這里,則是我們自己來守!現在看起來河東似乎不妙,但是有誰知道將來又是怎樣?說不得明天驃騎大軍就來,結果按你們這樣,我們卻投了曹軍,那才是 萬劫不復!
我笨,你們比我還要更笨!投了那邊,就要為那邊賣命!這點道理都不懂?賣完性命了,或許能活下來,但是萬一狡兔死良弓藏,哭都沒人理會!
那要是…驃騎那邊真不來援軍…怎么辦?護衛縮著腦袋。
裴琿瞪眼,還能怎么辦?!守!怎么,還別覺得不服!若是我們投了曹軍,在河東這些基業怎么辦?要是曹軍打不下臨汾,攻不下關中怎么辦?到時候他們一退…你說曹軍會干什么?嗯?!用你們的屁股尖尖想一想!一群白癡!
眾人都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皆是異口同聲的說道:還是琿郎君明理,我等愚鈍。
說一千道一萬,對于裴氏來說,河東周邊的這些田畝產業才是一切,顯而易見的,如果曹操有橫掃天下的本事,那么裴氏立刻低頭到曹操面前跪舔,曹操怎么舒服就怎么舔…
只不過現在斐潛還未呈現出敗亡之相,就投了曹操的話,代價太大。
雙方形勢不明,也不是做出決定的時候,驃騎顯然還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所以對于裴家來說,現在就投降曹軍,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眾護衛琢磨了片刻,覺得裴琿說得甚是有理,便是一連聲的自責。
裴琿揮動了一下手臂,說道:更何況…曹軍大將都被斬了…看來這曹軍也未必如何…眼下這場戰事,只要我們能守住,裴氏定然聲威更甚,損失的什么,將來都可以補充回來!河東這塊地方,最終還是要我們說了算…
家主現在要考量得很多!裴琿說道,我們就不要去莫名打攪了!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最好!守城就好好守!三心二意,肯定完蛋!至于將來如何,那是家主考量的事情,我們想那么多干什么?難不成你們個個都想要當家主?!
眾護衛被裴琿說得連連點頭,便是各個都打起了精神來,紛紛拍胸脯的拍胸脯,拍大腿的拍大腿…
裴琿頗為得意的晃了晃腦袋,覺得他從裴輯那邊學來的皮毛賣弄得不錯,卻壓根就沒想到他自己的護衛都已經是如此這般的意志動搖了,究竟是意味著什么…
裴俊望著安邑城,臉上的肌肉不由得有些扭曲。
作為從安邑之中偷偷投了曹操的人,他比誰都清楚在安邑城中的那些人員變動,值守變化。
若是前些年,他還是一無所有,或者是他自己以為的一無所有的時候,讓他舍命拼一個前程,他敢去賭,也愿意去賭!
這就是當年為什么是他先去了平陽,拜見斐潛的原因。
可是現在,他不敢賭,也不愿意賭了。
因為他有錢了,穿上了鞋,當然就不愿意再去踩踏刀山火海。
現在的他更想要保,保全自己的家產家人,以及已經擁有的地位。
驃騎那邊不能給,安邑之處不能全,所以他投了曹操,這…
這能怪誰?!
人都是要吃飯的啊!
裴俊知不知道如果他發動起來,便是族內子弟自相殘殺,裴氏之人殺裴氏之人呢?
他也知道的,但是…
當年他為了裴氏犧牲,冒險,現在是不是可以輪到裴氏的人來為他犧牲了?
至少裴俊在心中發誓,只要他將來能成為河東太守,就要專心在剩下的生命時間里,好好做一個守地之臣,至少,他會盡可能的維護治下的平安,也算是為他當下將要做的那些事情…
彌補和懺悔。
就像是殺了成百上千的嬰兒后,等放下了屠刀了,就可以變成保護未成年的天使。
裴俊和大多數的大漢士族子弟都一樣,雖然同樣是站在同一片的土地上,可是他的目光也僅僅是只能看見眼前的這一點點的地方,在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的時候,所能想到的方法,永遠都是先滿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
很顯然,河東士族在河東的統治架構,將會在斐潛和曹操兩個人的激情碰撞之下土崩瓦解。
可是裴俊就沒有想過為什么會這樣?
河東的士族體系,究竟和斐潛,亦或是曹操之下的政治架構有什么不同,自己投了曹操能不能有更美好的未來?
甚至裴俊都沒意識到,他雖然一直想要保,可是實際上他依舊在賭!
世事在這大漢混亂的年代,變化無常,誰又能想到出身裴氏,生在安邑的裴俊,現在卻帶著外人來撬開安邑的防護呢?
即便是裴俊給了自己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再多的心理建設,都繞不開他將成為許多安邑人死于非命的最直接兇手!
不過,裴俊覺得,為了自己的官帽,為了自己的前程,必要的犧牲總是在所難免的…
來人!給城頭發信號!
裴俊沒有察覺,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色猙獰得像是一頭野狗,齜牙咧嘴。
這小子,是要做什么?
裴琿接到了警報,急急的奔上了城頭,往下張望。
看了半天,裴琿不由得搖頭嘆息,你們誰知道,這家伙是要做什么?要陣前對答么?都到了這一份上,還有什么好說辭?更何況既然是投了曹軍,那就老實待在后面不成么?這要是到了城下來,刀槍無眼,可不認得誰姓不姓裴!
裴琿又是抬頭去看更遠處的曹軍動靜,發現曹軍似乎沒有要出動的意思,便是越發的疑惑,再三的疑問,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裴琿雙手趴在安邑城頭的垛口上,疑惑不解,卻聽到身后有些驚慌的呼喝聲傳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突然覺得自己腰間一涼,接著就是一熱,然后一陣劇烈的疼痛如同火山噴發一般,讓他疼得連站都站不穩,下意識的伸手摸去,就摸到一把冰涼鋒刃插在自己腰間,一手的鮮血淋漓!
隔著戰甲,捅得不算太深,卻非常的痛!
從肉體到精神上都痛!
這是自己的護衛啊,是裴氏自家的人啊!
啊啊啊…
裴琿大聲慘叫。
他的幾名手下護衛相互砍殺在了一起!
在不遠處守城的兵卒,也是訝然的看著這一切,似乎被這突然爆發出來的異常驚呆了!
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裴琿慘叫著,充滿了疑惑,他明明之前和護衛說過了,解釋過了,并且不是護衛們也都認同了么?
怎么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還朝著他的后腰上背刺!
為什么?!裴琿死命捂住傷口,瞋目大喝。
護衛相互搏殺,在刀槍碰撞之中,有人回應裴琿,還能為什么?!為了錢!
錢?裴琿捂著傷口,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但是也越來越憤怒,就是為了錢?!
就許你們有錢,不許我們有錢么?!那名動手的護衛似乎也是豁出去了,齜牙咧嘴的喊著,像是一條瘋狂的野狗,那猙獰的表情,幾乎和城外的裴俊臉上的一模一樣,你們叫我們吃苦耐勞,結果你們一個個大魚大肉!你們讓我們忍饑挨餓,結果你們一個個左擁右抱!你們讓我們再等等,再忍忍,結果我們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啊!
你們可以為了錢耍我們,我們為什么不能為 了錢殺你們!那護衛嘶吼著,為什么?!這就是你要的為什么!
裴琿歪歪的靠在墻上,聽到周邊響起了警報聲,也有更多的嘈雜的聲音響起,顯然動手的也不僅僅是在他這里一處…
呵呵,哈哈…裴琿苦笑,你要再多的錢,不也花不完么?你一樣也要死在這里!
你們呢?!那護衛臉上被砍了一刀,血淋淋的喊著,鮮血從牙縫之中噴濺而出,你們一個個也不是花不完的錢?!還不是在死要錢?!反正我已經將錢花光了!哈哈哈哈!許多的錢!我爽過了!錢啊!爽啊!我值了啊!
殺!殺了他!看著那幾乎瘋狂一般的叛逆者,裴琿忍著劇痛,咬著牙指著,殺…
還沒等裴琿喊完,就聽到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喊叫聲,幾乎將他震得掉下城去!
不好了!曹軍!曹軍搶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