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又是大霧。
白茫茫的霧氣籠罩在了漁陽城池內外,使得道路城墻都顯得影影憧憧的。
在原野之上,三兩丈外便看不分明,只能見到些輪廓,再往外一些,便是全數看不見了。
曹純坐在城頭上,披甲持刀,瞪著眼,卻不論如何努力,都看不透霧氣。
這一片霧氣,似乎是暫時弭平了自北而來的肅殺,使得漁陽左近的緊張氛圍,被圈在四方的城墻之內。
城頭上巡弋的兵卒,三五成群的在霧氣之中鉆進鉆出,就像是一只只泥鰍,看不見天,只有腳下的三兩丈的地。
在城內坊墻間隔切分出來的市坊院落之中,雞鳴狗吠的聲音,這些時日也少聽聞了,更多的是相互之間的沉默,嘆息,以及交錯而過的時候似乎相識,又包含了深意的眼神。悉悉索索的動靜,竊竊私語的聲音,淹沒在滾滾的霧氣中。
胡人南下,劫掠幽州。
胡人沒攻打漁陽城,只是在漁陽周邊劫掠。
這讓曹純很尷尬,而且很為難。
出城罷,不妥,不出城罷,似乎也是不妥。
曹純睜大眼,試圖在霧氣之中想要尋找出驃騎的戰旗,但是除了眼前的一片白蒙蒙,就剩下腳下的三五丈,就像是大自然暫時封閉了漁陽,隔絕了曹純的感官。
斥候…
斥候為什么還沒有回來?!
曹純咬著牙,再派一組斥候出城!務必查探清楚常山兵馬動向!
斥候急急從城中奔出,然后就像是被融化在了大霧里面,很快失去了蹤跡。
沒有常山軍的消息,但是其他地方的消息,紛至沓來。
報!小平莊被襲!
將軍!安平縣求援!
李家寨被破…
曹純一巴掌拍在了城垛上,常山軍在何處?!
回來的斥候面面相覷。
滾!曹純咆哮著,再查再探!
斥候做鳥獸散。
曹純如今內心是極其復雜的,他既期盼著趙云出現,但是同樣也害怕趙云真的出現。
幽州當下的混沌局面,則是進一步使得曹純難以決斷。
出擊,不妥。
不出擊,同樣不妥。
一方面要保存力量,以期對抗常山軍的威脅,另外一方面也必須保全幽州,不能讓幽州徹底被胡人毀壞。兩邊都想要,兩邊卻都得不到,而且就算是真的去顧全一方面,也未必真的能夠保全得下來。
怎么辦?
這種進退兩難,左右煎熬的狀態,使得曹純幾乎要憋屈得吐血。
從清晨到日落,大霧依舊,局勢混沌依舊。
曹純在城墻之上,苦苦等待,苦苦思索。
這才一天的時間,曹純就已經像是老了十歲,口腔之中滿滿都是血泡。
但是局勢并不會因為曹純的遲疑和等待,也跟著停滯,而是迅速的發展著,很快曹純就覺得幽州就像是忘記關火的粥,連蓋子都不知道噴到了哪里去。
是現在去解決,還是將來才去辦,這是一個很常見,但是也很難解決的問題。
曹純思前想后,再三猶豫,一方面是覺得趙云沒有出現,他離開漁陽去和胡人作戰,漁陽就不安全,另外一方面是他在猶豫的過程當中,時間也一直都在流逝,局面一直都在變化…
最終糜爛而開,讓曹純想要做一點什么的時候,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去收拾了。
到處都是在求援,到處都是有胡人。
曹純分身乏術。
而曹純原本以為冀州北部的兵馬會來支援,可是他想錯了…
冀州北部的兵卒,秉承能不動就不動的方針,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嚴守各地哨卡,連幽州難民都拒絕在外,理由很簡單,外地人滾出去!
或許對于冀州豫州人來說,這件事情就像是一個屁,有些味道,有些聲響,但是屁過無痕,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歌照樣聽,舞照樣跳,雞毛蒜皮小事照樣扯皮,國家大事照樣兒戲。因為劫掠的不是冀州。
可是在幽州人感覺之中,當下的局面就像是層層迭迭的霧氣壓在頭頂,遮蔽了他們的雙眼,使得他們無處可去,就連呼吸都艱難…
幽州人是幽州人,冀州人是冀州人。
幽州人很難,難道冀州人就不難么?
上頭有令,所以小吏執行的時候,也就自然理直氣壯,或是理所當然。
反正這個事情,也不是當下能夠解決,也不是冀州人所能處理的…
不是么?
是啊,這個天下的事情,難道不應該是天下人去做么?
是啊,前人沒有完成的事情,難道不應該是相信后人可以完成的么?
明日復明日。
后人有后人。
只不過,這后人,似乎也不是無限量供應的…
張郃奔襲居庸,發動突襲,擊破居庸城的時候,素利和其他游牧胡騎,則是如同蝗蟲一般,席卷了幽州北部。
原本正月應該是要氣溫回升的,但是北方依舊寒冷,冷熱匯集之下,于是在燕山南北產生了大霧,而這個大霧又剛好給了胡人騎兵遮蔽。
曹純逃進漁陽之后,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妄動。
僅有的幾次反擊,也只是對于太過于逼近漁陽的一些胡人騎兵進行了截殺,而且還不敢離開漁陽太遠。這就導致了胡人騎兵很有默契繞開了漁陽本城,開始劫掠其他的地方。
反正幽州辣么大,漁陽既然難啃,那就不啃唄…
曹純在這里,犯下了第一個騎兵防御上的錯誤。
曹純是曹操從族人里面挑選出來最為適宜統領騎兵的將領了,但曹純依舊無法擺脫山東舊有的習慣束縛。他下意識的依托城池作為穩固的后方,這沒有錯,但是這樣也導致了曹純失去了騎兵的機動能力。
這種情況,其實在曹氏夏侯氏的很多將領身上都同樣出現了…
一方面,曹氏夏侯氏的將領受到了斐潛的威脅,也開始自覺或是不自覺的學習吸收斐潛帶來的新戰術和新思想,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上他們又有一些思想和習慣依舊是山東模式的,而這種矛盾的狀態長期同時存在,直至某一天他們自己發現,亦或是被發現之后,才有可能獲得改進。
曹純的第二個錯誤,是他在幽北搭建起來的防線,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堅固。
趙云駐扎在古北口,并不深入幽州地區。
曹純期盼著趙云能進入幽州,他的口袋才能扎得起來。
這就牽扯著曹純不敢輕易離開漁陽,也不敢隨意分兵去攔阻那些亂紛紛的胡人騎兵。
素利,莫護跋,婆石河,沒鹿回等部落分頭而進,相互之間保持著距離,又有一些游牧民族圍獵的時候所具備的默契,呼嘯來去,使得在幽北漁陽的王莊,李寨,安平縣等等中小縣城根本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是一股腦的給在漁陽的曹純發去敵軍勢大,緊急求援的信使。
如果說這些區域都能堅定的抵抗游牧民族的侵襲,那么缺乏有效攻擊手段,以及較為狹窄的時間窗口,實際上并不能給予這些縣鄉過多的傷害。有時候可能一個縣鄉拖住了這些游牧部落,后面的縣鄉也就自然保全了。
可問題是…
道理誰都懂。
就像是看見資本家在霸凌某個員工的時候,是資本家人多還是工人的數量多?
可絕大多數時候,普通工人都是站著看。
光看而已。
說不得還有一些工人會站出來為資本家講話,表示老板也不容易,當老板壓力大,沒有老板哪里來的工作機會,大家要多體諒云云。
幽北漁陽之地的縣鄉就是如此。
說是不戰而降稍微有些過分,因為這些大部分的縣鄉都是緊緊的閉鎖著城門寨門,并沒有開門投降,但是他們對于在城外寨外的其他百姓的遭遇,就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同時也會嚴厲訓斥那些有想要開門救那些在外百姓的少數分子,嘴上當然說的是縣里鄉里城里大部分的安危,但是實際上心中想的是如果沒有這些在外的百姓去喂飽胡人,那么下一個倒霉的豈不是自己?
于是乎,曹純被趙云牽制在漁陽之中的情況下,漁陽周邊的縣鄉也進入了一個非常詭異的狀態,明明城鄉之中有一些的兵,可就是沒人動。
沒有一個縣鄉動!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再看看你,曹純引以為傲的幽北防線,宛如虛設。
再加上山東統御的軍校將領,校尉都尉什么的,又是喜歡吃喝一些兵血,之前又 被曹純抽調了那些較好的兵卒走,剩余的手下也就很一般,再加上平日里面拖欠軍餉,有的甚至是從太興七年的兵餉拖到了太興九年都沒發,郡縣兵卒宛如乞丐一般,要乞討著逢迎著,才會施舍發那么一點,口中還不免要大罵這些兵卒昧了良心,不想著要保家衛國,卻只想著要錢。
錢和大漢相比,哪個更重要?
曹軍主力不動,郡縣守軍孱弱,胡人騎兵便是漸漸的信心爆棚起來。
這些胡人騎兵起初來有些畏縮,但是很快的就像是打了雞血一般瘋狂起來,掠過村寨鄉縣,直撲幽州內腹,肆無忌憚的向所有經過的縣鄉村寨索取財物,抓捕人口,掠奪所有能掠奪的一切,帶不走的就焚燒,破壞。
尤其是郁筑鞬,更是兇殘無比。
因為他曾經在曹純之下吃過虧,現在更是要發瘋的報復回來。
一片巨大的混亂正在蔓延。
如果曹純不是死死的等著趙云露面,如果大漢的軍制不喝兵血,如果說鄉野的鄉紳不是僅僅想著自家的塢堡,或許局面都會有所不同…
殺戮在幽州各地蔓延開去,猶如潮水,鋪天蓋地一般。
潰敗下來部分軍隊兵卒與村寨中的部分百姓組織起了零星的抵抗,但是沒有得到有效的支援,很快就被碾碎無蹤。胡人南下之后,沒有核心力量進行組織,普通村寨之中百姓即便是獲得了暫時的勝利,也很快被其他的胡人反擊落敗,而沒有得到補充和調整的零星抵抗,終究是無法改變整個的混亂局面。
混亂綿延到了更廣泛的區域。
失去了統屬的兵卒,逃離鄉寨的百姓,在寒風之中擁擠著,瘋狂的朝著南面逃亡。
在這些流民難民的后面,胡人陸續推進,在鄉野村寨之中挑挑揀揀,能帶走的統統帶走,帶不走的則是點起一把火,燒了。
一個擠滿了人的道路之中,十幾名的胡人手持長槍彎刀,朝著前方瘋狂地砍刺過去。
鮮血飛灑而出,男人的叫聲、女人的叫聲、孩子的哭聲匯成一片。
十幾人在追。
幾百人在逃跑。
有人試圖逃往荒野,但是很快被胡人的騎兵追上,被戰馬碎了胳膊、踩碎了腦袋。
也有潰敗的士兵,手持戰刀回身和胡人對抗,但是更多失去了斗志的兵卒,是將戰刀對準了身前擋住他逃跑路線的百姓。
尸體和鮮血在道路上綿延。
幽州維持沒有多久和平假象,被打破了。
普通百姓這才從官方的布告宣稱里面清醒過來,之前幽州官府宣稱說什么經濟平穩,邊疆穩固,原來戰爭沒有結束,沒有遠離,死亡就在身邊,只是之前被官府布告所遮蔽了而已。他們相信官府,以為官府說的話,應該不會騙人罷?
這么一個大漢,這么一個官府,應該不至于去騙自己這樣一個普通的百姓罷?自己又和大漢,和朝廷無冤無仇,平日里面循規蹈矩,安分度日,大漢朝廷為什么要來騙自己呢?
為什么呢?
胡人沒有給這些百姓的困惑以答案。
胡人給的這些百姓的,是戰刀和長槍,鮮血和死亡。
大漢朝堂,給這些百姓的承諾,似乎只是落在紙面上…
如今大漢的各個問題,并不是在桓靈時期就突然出現的,而是之前大漢的發展過程當中,被欺上瞞下遮掩起來而已,現在大漢政治制度崩塌了,盤面控制不住了,也就自然暴露出來了…
幽州就像是大漢的一個縮影,看起來似乎很龐大,很完整,很堅固的防線,結果在紛亂之中,只是兩三天的時間,游牧民族的馬蹄就奔到了薊縣之外。
嚇了原本以為自己是安全的丁沖一大跳!
薊縣也有霧,相對小一些,但是也失去了視野。
幸好,丁沖已經搶先一步退到了薊縣。
他甚至是趕在了胡人劫掠之前就奔到了薊縣,行動之迅猛,可謂是轉進如風,身法靈動,萬花叢中過,騙也要上市…呃,是片葉不傷身。
圣人教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丁沖作為堂堂君子,安可輕身涉險乎?
既然曹純已死…哦,已敗,所以漁陽就不在安全,他作為大漢高官,朝廷要員,幽州核心,自然是要擔負起居中調度,協調各方的重要職責,怎么能犯低級錯誤使得自己困于胡人馬蹄之下?
因此來薊縣,也就是順理成章,順水推舟,順天應人,順勢而動,順…
至于什么戰前轉進,屁股抗敵的詆毀之語,簡直就是污蔑朝堂命官,給大漢抹黑,其心可誅!
丁叔很生氣。
家國板蕩之際,竟然有人不思為國捐產捐軀,還整天想著詆毀朝堂命官!
這還能算是大漢人么?
可恥!
有人傳言說丁沖是帶路黨!
胡人是踩著丁沖的腳印來到了薊縣!
胡人辣么多,怎么是丁沖一個人能擋得下來的?
所以這就是無稽之談!
是誣陷!
危難當頭,難道不是更應該團結一心,萬眾協力么?
丁沖到了薊縣來找團結,尋萬眾,難道不是最為正確的舉措么?
怎么能有這么破壞安定團結的言論呢?
這丁叔能忍么?
丁沖決定要在這些胡人面前,展現一下自己鐵血的手腕…
所以丁沖抓人了,他要抓捕一些散播謠言,中傷命官的惡意之徒,將這些人統統在薊縣城墻之上斬首,以表示自己面對強敵是毫無畏懼的,是敢于正面淋漓的鮮血,是敢于和兇惡殘暴的惡徒做斗爭!
惡意之徒么,簡稱惡徒,沒錯吧?
胡人在薊縣城外在劫掠,在殺人。
丁沖在薊縣之內尋求團結安定,也在殺人。
霧氣彌漫…
曹軍大敗,胡人劫掠。
似乎是理所當然,可是…
為什么?
這些苦難的百姓他們難道沒給曹軍,哦,不,沒給大漢朝廷繳納足夠的賦稅么?
甚至可以說他們繳納的賦稅遠遠超出了冀州和豫州,可為什么他們依舊要承擔這樣的結果,接受如此的命運?
是活該么?
他們活該生在幽州,所以就必須承擔這一切?
他們活該生在這個年代,所以就必須忍受這一切?
平日里面不都是喊著都是大漢百姓,都是華夏之民,都是同胞兄弟,都是炎黃子孫么?
有些嘆息聲,似乎攪動了些霧氣,但是很快霧氣又重重迭迭地遮蓋起來。
霧氣之中,似乎有鮮血揚起,有慘嚎痛哭。
但是在霧氣的遮蔽之下,一切都變成了在青竹之上的簡單墨字。
大興九年初,胡大掠幽州。
至于在墨字之下的血,早已經滲透到了竹子之中,將青史染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