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九年正月。
雖然春寒料峭,并不能立刻耕種,但是有些準備工作,卻在戰爭的喧囂之下,悄然展開。
棗祗很早就起床了,他今天安排事項不多,但是行程不短。
他準備從長安城出發,沿著涇水繞到鄭國渠,然后再去白渠看一看。
這一段路,可是不短。
關中的水利工程,大體上是秦時所修的鄭國渠為始,引涇水灌溉關中北部的農田,之后歷朝歷代都有陸續完善水利網絡。
漢代關中地區的農田水利得到了全面發展,涇、渭、洛等水系都得到了開發,相繼建成了龍首渠、白渠、六鋪渠等大型水利網絡體系,解決了關中地區農業發展中的干旱、土壤鹽堿化等問題,極大的促進了關中地區農業的發展。
正是這些水利,使原本相對來說多有旱地的關中變得富庶起來,可以衣食京師,億萬之口。只不過受限于漢代的工程技術,并不能做到一勞永逸,時不時的就會這里出問題,那邊有崩塌,需要經常巡查維護。
而且因為涇渭水的泥沙問題,導致鄭國渠等水利設施也難免會有淤泥堆積,如果不能及時清理,就會使得水道擁堵…
棗祗剛剛過渭水石橋的時候,一輪紅日才剛剛升起,驅散了三輔大地上的晨霧。
紅彤彤的陽光灑落在水面上,金光粼粼。
棗祗在橋面上停留了一會兒,望東方眺望了片刻,微微嘆了口氣,便是繼續帶著手下的農學官吏往前而行。
棗祗幾乎不參與任何的軍事行動,也不管具體瑣碎政務,他自從到了驃騎之下后,他所有管轄的事情都和農桑有關,或許旁人覺得整日和泥土莊禾打交道,毫無前途,又臟又累,可是棗祗卻甘之若飴。
他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好,亦或是從事農桑就有多么低賤。
對于棗祗來說,泥腿子或許就是最為光耀的稱呼。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明明幾千年來,都是重視農桑,推崇耕作的國家,卻將泥腿子作為了一種貶低的稱謂?
每個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價值,尤其是自我的價值的定位。
一個人做一件事,往往都有自己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要活成怎樣,又怎樣死去?
什么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
自己的屁股究竟是在哪里?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生長環境,必然導致不同的人。
只活在自己意淫世界之中的人,和愿意抬起頭眺望的人,肯定也是不一樣的。
這便產生了人跟人之間,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無法共情、無法獲得共感的,就像是大漢的山東和關中。
山東所堅持的那些,在棗祗看來不值一文。
同樣的,棗祗所認可并且重視的,也有很多其他人覺得不過如此。
現在似乎到了必須要分辨出一個對錯的時候,而這個用來分辨對錯的標準,又是什么呢?
棗祗思索著,信馬由韁。
當他巡查完了一段涇水之后,拐到了鄭國渠上,沿著渠道往前而行的時候,忽然發現在遠處的棚屋邊上,有一群人正在圍觀著什么,鬧哄哄的…
他們在干什么?棗祗問道。
一名小吏連忙帶著人前去查看,過了片刻之后便是回來了,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什么事情?棗祗有些好奇。
小吏有些尷尬,似乎不知道應該怎么說,但是棗祗動問,也不好不回答,于是上前一步,低聲在棗祗面前嘀咕了兩句。
什么?牝牡相誘而朖膣之交?
棗祗卻絲毫沒有感覺什么不好意思,袖子一甩,且看看去。
走得近了,棗祗就看見圍觀的人群當中,有漢人,也有些胡人,但是漢人和胡人并不是分開兩邊,各自站在各自一邊上,而是混雜在了一起,而且很多胡人只是殘留著一些胡人的特征而已,衣服和言語都很像是漢人了。
在關中,已經有不少的胡人定居了。這些胡人基本上都已經是融入了漢地之中,當然做的事情大多數也依舊是老本行,主要是進行畜牧養殖。
看熱鬧么,當然人人都不能豁免,又是圍觀牝牡之風,一群人正在嘖嘖稱奇,甚至連棗祗來了都沒人發現…
小吏幫棗祗將人群排開一條路,便是看到一頭公牛與一頭母牛正在草棚下面忘我的運動著。
周邊的人群嘰嘰喳喳,似乎在給公牛和母牛配上背景樂。
這牛養得好…
這時間也太早了些吧?
不是四五月間之事么?
奇了,真是奇了…
啊,棗司農…您也…啊,這個…有人發現了棗祗,想要打招呼,卻一時不知道要怎么招呼比較合適。
您也親自來了?
還是吃了么?
棗祗擺擺手,看著正在發情的兩頭牛,誰負責此棚?
很快,人群當中一個面有得色的胡人走了出來,向棗祗行禮,小的就是…
得意,是很顯然的。
這是公棚,但凡家中無牛的農戶,都可以來此地租牛。日出而耕,日落而還,若有損傷,則是要罰錢賠償。因此這公棚之中的牛,可以說就是這個值守公棚的牧民的生活來源。養得好,當然就有更多的收入,養不好的也是需要問責。
正常來說牛的發情期是在春夏之交,或是秋冬之交的時候,但是實際上牛和某些動物一樣,其實也可以長年發情的,只要物質條件充裕,沒有覺察到危險。春夏之交和秋冬之交的兩段時間,只不過是因為牛群遷徙,水草等自然因素影響所致。
棗祗讓人記錄下來,并且對于飼養牛棚的牧民進行了表揚。
公牛完事了,抖著腿,被人牽走了。
母牛對此毫不在意,對于工具牛沒有半點眷念之情。
周邊的人群意猶未盡的還對于公牛指指點點,議論個不停。
這頭牛體格雄健,肩闊腿壯,想必子嗣定然也是康健。
這可是地地道道的秦川牛!看那毛色!宛如棗紅,一根雜毛都沒有!
不過這母牛毛色…
這是南陽牛,也算是上等,毛色黃為主…
大漢的相畜、飼養、品種改良和繁育等等技術,其實都已經頗為成熟了。
華夏得天獨厚,牛馬皆全。黃牛是華夏之中,中原地區最為常見的一種大型牲畜,也是分布最廣、功用最大的牛種,多用于北方旱田,南方則是水牛居多。黃牛和水牛都可以用來挽力耕田。
至于牦牛么,則是多以肉、奶、毛為主,不適合耕田。
棗祗也有試圖用牦牛和黃牛進行雜交,生出來的牛或是像牦牛一樣長毛,也有像是黃牛一樣短毛,其奶產量會比牦牛多,并且也能進行勞役,但是很奇怪的是這些雜交出來的牛,卻無法生育下一代…
這讓棗祗有些疑惑,并且專門設立了文檔,進行研究。
其實華夏每一次王朝穩定時期,必定會有一批的農業技術發展和成熟,但是奈何每過一段時間就被打斷一次,然后有一些農具、書籍就失傳了。在書籍保存技術不高的歲月里,加上對于工農知識認知不強的士人觀念里面,農工的技術書籍的重要性往往比不上經史子集。
如果說華夏的農業發展,能不被打斷,那么是不是就不用不斷地重復積累,重復做功,是否可以更早的實現質的變化?
畢竟有了農業基礎,才有工業發展,而有了工業發展,才能論及其他。
民以食為天。
農業是立國之根本。
工業是強國之鐵腕。
斐潛雖然在后世談不上什么博學,但是畢竟有了九年義務教育,多少懂得一些基礎的觀念,比如農耕工具,土地肥料輪耕技術,報紙電視上提及的生態種植,改良畜種,增長產量…
這些觀念,有些斐潛比較清楚,有些只是知道一個大概,然后一股腦的都倒給了棗祗。
棗祗就像是被填了一肚子飼料的鴨子,嘎嘎的叫著,然后試圖盡力消化這些知識。
一行人圍觀了牛,又去看水渠。
棗祗蹲在水渠邊上,用長長的木桿測量水渠之中淤泥的深度,查看水渠周邊是否有破損滲透等的現象,沿著水渠一路往前。
在一旁記錄棗祗交待的事項的小吏,也是一邊走,一邊記,滿滿的寫了一張木牘,連忙告一聲罪,然后快走幾步,取了新的木牘來,再接著記…
現如今長安的水渠問題,林林總總有很多,但是主要矛盾集中在兩個方面上。一個是長安城以及各個陵邑的用水,另外一個則是耕地的灌溉。
漢代可沒有自來水,一旦水源地污染之后,下游的人必然遭殃。
斐潛在很早的時候就抓過一次水源地以及進水渠污染的問題,但是人都是有惰性的,有些人就是喜歡偷偷摸摸的往進水渠里面倒污水,排廢棄物。就像是后世即便是有攝像頭,也無法完全禁止高空拋物一樣,更何況在大漢當下也談不上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能時時刻刻盯著進水渠。
如果是打水井呢,長安這一帶的水井質量一般,很多都是堿水,甜水井很少。之前人口不多,問題不大,但是現在人口漸漸上來了,飲水問題也就必須要得到解決。
棗祗對于解決這個問題,有一個計劃,他準備改造長安城和陵邑所有的進水渠,將所有明渠改成暗渠,然后采用類似封閉管道式的供給方式,來給城池陵邑供水,然后翻修污水渠,減少污染滲透…
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工程,不是一天兩天能做得出來的,而且也需要提前規劃和準備。
在斐潛設立農學士和工學士之前,很多士族子弟嘴里面喊著農桑為國本,但是實際上真的要他們去做農桑之事,往往都是裝出一個樣子來,實際上并不喜歡,也不愿意。反倒是一些寒門子弟會對于農桑有興趣,并且因為晉升無望而轉而醉心于阡陌山水,可這些人寫的總結的一些經驗書籍,卻得不到主流的重視和肯定。
縱觀歷史上留下來的文章詞賦,經書文萃等等,是農工類的書籍更多,還是楊柳春花東流水這一類的更多,也就能明白了。
現如今,因為棗祗專心于農桑,然后官至大司農,也使得這些喜歡農桑的寒門子弟,鄉野小民覺得自己多了一條向上的道路,于是漸漸匯集而來的人就多了,奇思妙想發明創造也就漸漸地多了起來。
這些人就像是一股清流,洗滌著大漢原本渾濁不堪的官場,使得水渠當中的淤泥被帶起,流動,疏通,然后給大漢的子民帶來更為健康,更為舒適的生活環境…
從早上出了門,棗祗一直忙到了日頭開始偏西,才算是勉強查看完畢,回轉家中。
王姎這一段時間也在忙。
和棗祗專門集中在農桑之事上不同,王姎手下的人就繁雜了很多,人員也是形形色色,有道士,有文人,也有農夫,老的、女的、年輕的,林林總總,似乎完全沒有規律,但是實際上這些人都有一個相同的身份——墨家殘余。
秦漢爭霸之后,墨家基本上就已經是式微了,但是墨家畢竟是春秋戰國時期最大的社團,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此王姎在表現了自我的價值和忠誠之后,也重新開始接手一部分墨家的重整工作。當然,現在的墨家,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有聞司外編。
棗祗見到王姎正在桌案邊上挑挑揀揀,似笑非笑,便是不由得問道:又有什么事了?
王姎見棗祗回來,連忙起身上前,幫忙棗祗換了外袍,這才低聲說道:長安之中,又有不少人在打聽驃騎行蹤了…
咦?棗祗愣了一下,又?
王姎點了點頭,前一段時間,就鬧騰過一次…
前一段時間?棗祗捏著胡須,皺著眉頭,莫非是…
前一段時間也就是上黨出事,消息傳到了長安的前后,也是沸沸揚揚,很多人都在打探驃騎行蹤…
當然也不見得是有心打探,只不過是被某些人帶動起來,有意在普通百姓之中,營造出一種焦躁心態,不安情緒,以此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之目的。這些人會裝作是在關心驃騎,是在心憂戰事,然后有意無意的表示驃騎不在長安啊,還沒回到三輔啊,這要怎么辦啊,萬一什么什么可是如何是好啊等等。
一些腦子比較簡單的農夫,也就被這些有心之人帶著走了,一路往坑里走,結果斐潛在西域平復了叛亂的消息傳來,才算是將這些腦子簡單的人重新給拉了回來,讓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西域大勝之上。
結果現在又來了?
王姎輕輕笑著,這些人啊,該不會是想要滅自家九族吧?
別胡說。棗祗一哆嗦,扯下了一根胡須。
自家這個婆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喜歡打打殺殺。
關鍵是自己還打不過…
這些家伙膽子真大…王姎輕聲說道,真還以為裝出一副關心驃騎,憂慮三輔的模樣來有用?郎君可知道其中哪一類的人最多么?
棗祗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
王姎笑瞇瞇的,就是山東那些科舉不中的子弟…想要當官都想瘋了…自己沒本事,卻老想著要走些捷徑…卻不知道這捷徑,呵呵,并不是那么好走…之前沒有準備,讓這些人躲在暗處,也是罷了,現在又重新冒出頭…
王姎咬著嘴唇,似乎有些像是看見了獵物的貓科動物,瞇著眼,翻著手頭上的文檔,看這一次,這些家伙往哪里藏…
棗祗微微搖頭,嘖了一聲,見王姎又是全神貫注在了文檔匯總上,便是起身,背著手,搖搖晃晃往后院去了。
王姎也沒在意。等到日頭西落,光線漸暗的時候,才正準備叫人點火燭,卻聞到了一股香味,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將規整好的文檔收好,然后起身也往后院走。
越往后走,香味便是越發的濃郁。
郎君,今天做得是什么好吃的?王姎上前洗手幫忙,哇,羊羔羹!
棗祗笑笑,昨日新得了半片羊排,趁著新鮮…嗯,鍋里還有孜然炒肉…
太好了!王姎笑得口水都快滴落下來,我郎君天下無雙!
這話還是少說…棗祗咳嗽了一聲,來,吃飯吃飯…天下大事,吃飯最大…
人間煙火。
飯菜的香味在各家各戶的鍋碗瓢盆之間飄蕩,匯集在一起,籠罩在長安上空,形成淡淡的煙霧,洋溢著一種幸福安寧的氣息,幾乎讓人忘卻了在百里之外,還有激烈的戰事正在發生…
長安三輔,就是在這樣的煙火氣息當中漸漸地成長,壯大,雖然說當下長安三輔的人口數還比不上冀州豫州,但是一個向上,一個向下,或許今天,或許明日,兩條曲線就將交匯在一起,然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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