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西海城郊。
隨著青藏高原逐漸的被抬高,整體氣候也將進入一個漫長的干旱期,這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事情,只不過在這個年代,孔雀河的水流量,還是足夠的。
甚至可以修建水車,推動工房作業。
轉了,轉了!轉起來了!
旋即一片看熱鬧的胡人瞪圓了眼,驚訝的叫出聲來。
這些西域胡人,小心翼翼的看著,最初的時候臉上充滿了恐懼,就像這轉動的水車會從河岸邊脫離出來,然后將他們一個個都壓死一般。
在等了片刻,發現水車依舊是水車,那些漢人并沒有受傷,這些胡人才漸漸的呼出一口氣,試圖近距離看這些水車。
隨后發現自己接近水車,也不會受傷之后,便是開始歡笑起來。
莫名其妙的歡笑,興奮。
對于在西域這一片區域的胡人來說,他們當中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西域,更不清楚西域之外究竟是什么情況,也自然談不上有見過什么水車,更不用說用水力來推動的機器了。
一個浸在水里的大輪子,帶動著機械嘎吱嘎吱的響著,然后有些淘氣的胡人孩子也在一旁學著機械的嘎吱聲,然后莫名其妙的笑成了一堆,打鬧在一起。
韓過看著,搖了搖頭,沒去理會那些陷入了莫名歡樂和興奮的胡人,而是在工場內部,在這些器械邊上走著,巡看著。
當見到第一縷的麻毛線成功的纏繞到了錠子上的時候,韓過也不由的連聲道好。
當然,這個年代的混紡線和后世的精紡線比較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對于當下西域的生產水準來說,這已經幾乎是跨時代的碾壓了。
衣食住行。
誰能抓住了這四個字,誰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命根子。
西域有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廉價到什么程度呢?
比奴隸稍微待遇好一些,就足以讓這些西域人感恩戴德了…
要知道,在西域邦國之中,大部分都是奴隸制國家。其實一直到了近現代,這些游牧民族都基本上徘徊在奴隸制的邊緣,即便是后世鼓吹清朝的人都無法否認,其實清朝直至滅亡的時候都沒有能夠完全脫離奴隸制,主子和奴才是清朝的主旋律。
因此西海城完全可以用極其低廉的勞動力來進行大規模的生產,然后用這些生產的物品,再去西域邦國里面換購各種農產品,其實也就是斐潛對于山東的剪刀差收割模式,只不過是比關中的科技要次一等。
在華夏關中,很多漢人并不喜歡毛線的衣服,因為化工技術的限制,使得毛線比傳統的葛麻氣味更大,并且容易招蟲,若是用硫磺精制之后,又會出現返黃且質地變差等等的問題,像是士族子弟當然無所謂,反正從奴隸社會到資本社會,富貴人家之中禮袍只穿一次,不能過水都是常識…
而西域則不同,氣候相對干燥,皮毛等物品容易保存,并且這些西域人根本不講究什么氣味不氣味,有更便宜,更保暖的,更輕便的毛線衣,當然會比在漢地還要更受歡迎。同時,制衣行業除了拉動本紡織行業之外,還有大量的上下游產業可以發展,比如機械、染色、制衣、運輸等,帶動的其他消費行業就更加巨大。
華夏的紡織業,其實從漢代開始,經歷唐宋,到了明清時期已經是非常成熟且龐大了,只不過明清兩個朝代的皇帝都沒有好好利用這一點,尤其是在明末和清朝,當其他稍微有些國力的國家都在死命的大航海,開拓市場的時候,明清的皇帝還整天關著門做著美夢。
而且紡織業也適合小家庭的配合。
西域養羊,也自然有羊毛等產物,但是之前都是作為氈毯,手工粗糙且緩慢,畢竟原本的家庭,或是奴隸主需要從原材料收集到最后產出成品,就需要各個環節的手藝人,少一個都不成,而現在不管是小家庭還是奴隸主,只需要提供原材料,然后就可以拿著賣原材料的錢去買成品,無形當中就加速了商品的流通,也使得更多的西域人愿意選擇這種比較簡單的模式。
最先生產出來的,自然是最簡單的編制模式。
沒有花紋,原始的雜色。
而韓過知道,在漢地之中,已經開始出現有染色的,亦或是有一些花俏的編制圖案的毛衣,而這些毛衣就會成為后續附加的高價值產品…
一個幾乎沒有競爭對手,以武力保證徹底開放的市場有多么可怕,或者說有多么誘人,可以看看歷史上的八國聯軍之后的發展就明白了。
同時,西域也是種植棉花的好地方。
鴉片戰爭之前,華夏每年生產六億匹棉布,是英國人外銷棉布數量的六倍,而戰爭之后么…
當然,現在這個階段的紡織機,效率和成品率都比較低,但是并沒有關系,隨著紡織業的擴展,在西域這一片土地上,未必不會提前出現一些什么西域道婆,為華夏紡織業的發展添磚加瓦。
從第一個水力紡車開始,但是未來絕對不僅僅只是水力而已。
斐潛已經在大考工黃承彥的帶領之下,對于黃氏以及其他工房都設立了研究標準,由大工匠組建起來的評審會進行考研新項目,同時對于學宮以及工學館里面的學子頒發任務,以較為豐厚的獎金吸引工匠和學子共同研究項目。
看到水力紡車開始出線,賈詡也是滿臉的笑容。
之前在西海城之中,因為商路連接斷裂而堆積的原材料,現在則是有了用武之地,而這些原材料會很快的變成成品。
負責水力工場的工匠頭正在對賈詡匯報,紡線的難處在合絲,麻長毛短,難在續而不難在紡,是以合用多梳理,毛絲甚短,又互相纏繞,唯有先行搓為細長混線,雙手邊紡邊抽,速度快不起來…屬下也在考慮是不是加上些捻紡木條,或是在之前再加些工序…不過現在這些想法都還不成,不能直接上紡車…
賈詡雖然聰慧,但是對于紡織器械,也僅僅是一般性的了解,具體細化到了技術環節,他就不是很明白了。他聽了一會兒,便是抓住了重點。難,速度快不起來,那么暫時不能解決機械上的問題,那就用人力來彌補。
現在不急著加大產量…賈詡說道,先多招募一些學徒,要機靈一些的,手腳天生笨拙的就不要了…可以先搭一個架子模型,讓學徒上手練習,省得學藝不精壞了機器,反倒是耽誤更多…
工匠便是連連應聲,將賈詡的囑咐記下。
賈詡走了一圈,然后對著韓過招了招手。
兩個人離開了工場,往一旁走去。
護衛在兩側展開,給兩個人留出了一定的空間。
主公攻克了泥城。賈詡說道。
韓過睜大了眼,旋即像是要問什么似的,但是又沒有問。
賈詡看著韓過,又接了另外一句話,主公令鄯善老王童格羅迦可割土贖買其性命…
韓過微微皺眉思索,過了片刻之后看了一眼賈詡。
可有所得?賈詡問道。
韓過依舊略微皺眉,回使君,有一點想法…
賈詡眼中帶著一些笑意,說說看。
對于李儒特意挑選出來的韓過這個人,賈詡雖然表面上沒有說給與多少照顧,但實際上還是比較欣賞的,并且也愿意給韓過更多的機會,以及類似于當下的這種對答和指導。
否則誰會平白無故的對某個人好?
韓過拱手說道:今有敵于內外,彰武未必有功,反而令賊防備。
賈詡點頭說道:不錯。
韓過微微抬頭,看了賈詡一眼,便是知道自己說對了一些,但是并不完全對。這種表情在李儒生前的時候,韓過也常常見到,現在再次在賈詡身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不由得讓韓過有些感懷…
賈詡有些疑惑的看著韓過。
韓過連忙說道:還請使君指教。
賈詡回頭看了一眼工房之處,說道:此地與西海城相比,孰重?
自然是…韓過說了一半,忽然卡住了,然后也回頭看著新設立的工房工場,沉默了下來。
顯然,西海城和這里同樣都重要。
西海城代表了政治,這里的新建起來的工房和工場,就代表了經濟。
西域不缺木頭,周邊山上有很多,但是一來大幅度的短期內開采,無疑會破壞水土,當然在當下沒有人會在意這些,更麻煩的問題是運輸。從天山或是其他山脈砍伐木材,想要運輸到這里,可沒有辦法像是中原或是西南地區有那么充沛的水力運輸。
而且在工房工場之中,有一些器械的部件是來自關中河東,西域想要自產,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所以一旦被大規模損壞,想要重新恢復,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防守西海城,當下的駐兵并不是什么問題,但是在孔雀河這里的工場,因為起本身地理位置的關系,也不可能建立一個穩定的防御陣地。
很顯然,賈詡的意思是不宣布斐潛攻克泥城,是對于這里的一種保護。
但是,為什么呢?
或許這才是賈詡想要問韓過,并且希望韓過能夠明白的問題。
西域是混亂的,各個國家即便是相連,語言都不一致。這就注定了即便是得到了消息,或是聽旁人怎么說,這些西域邦國都會下意識的以自己親眼所見的為基準。因此即便是斐潛現在攻克了鄯善王城,也依舊很多人不會相信。
在他們的觀念當中,打一個王城至少要一年!
早些年漢人攻克大宛的時候,用了多長時間?
呂布之前沒打到大宛,只是打到了赤谷城,又是用了多少時間?
當出現超出他們所能理解的事情的時候…
韓過猛地回頭,再一次看著工房,尤其是看著那些在工房和工場周邊,莫名其妙的興奮和開心的胡人…
他們…
究竟是在開心什么?
韓過記得很清楚,當漢人工匠要在孔雀河上開挖水渠,搭建水車的時候,這些胡人是反對的,若不是害怕漢人的兵卒,根本就別想著要能夠順利修建好。他們現在是開心的,那么最開始的時候,為什么他們是恐懼的?
他們之前是恐懼什么?
現在他們似乎又看起來不像是反對的樣子,他們又在開心什么?
那么這些人知道了鄯善國的消息…
就像是韓過不能理解這些人之前為什么會對于水車恐懼一樣,現在韓過就能確定他們知道鄯善國的消息之后,是歡喜還是恐懼么?
韓過看向了賈詡。
賈詡點了點頭,然后笑著說道: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敢問當何解?若是令孔子至西域,見西域之民,又當如何說?
這…韓過皺著眉,喃喃的重復的念叨著,莫非是…使君之意,是這些西域之民…也是、二字為要?
很多人都害怕,恐懼去面對現實。不僅是在當下的西域之中。生活都這么苦了,為什么還要在休息的時候還要折磨自己?
為什么要痛苦呢?
快樂才重要啊!
這是很多人的觀念。
恐懼,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情緒。
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尤其是無法有效溝通的時候。
真實的世界,猶如深淵。
不忍視之者有之,不愿視之者亦有之。
在冰冷世界之中那僅存的柰子,是真實的,還是硅膠的?
誰能說得清楚,誰又愿意聽誰的?
語言終究都是蒼白的。
尤其是當下不管是韓過,還是賈詡,都無法說自己一定就能夠和西域的這些人建立有效的溝通模式的時候…
畢竟西域之中,國王和其邦國的官吏,都還是少數,而大多數的西域民眾還無法和漢人共情,也無法進行有效的溝通。
石頭被定義為非生命目標。
是因為它在人類看來,無法表達。
蟲子被定義為螻蟻。
是因為蟲子雖有有限的表達,但是無法和它交流。
貓狗之類的動物,被定義為寵物,是因為會動、能交互、能有限的交流。
人類被則是被定義為同類,因為可以高等交流。
于是,圣母人類,會被大多數的人認可,圣母貓狗,也會被很多人所理解,但是圣母一只蟲豸,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病,至于圣母一塊被敲碎的石頭的人,那么大多是的人都立刻判斷這個人確實有病。
這就是原因。
交流的級別,也就是共情的級別。
所以沒人會去試圖飼養一塊石頭,因為共情級別不夠,不能交互。
共情的級別和威脅的級別是共生的,但就人類而言,威脅的優先級高于共情。
當一條狗學會撿飛盤,學會站坐打滾,學會定點尿尿排便,甚至還能學會買菜的時候,人類就會產生強烈的交流快樂。
當這條狗開口說話,拿著刀切著菜,跟人類討論晚餐要怎么分配的時候…
若是連蟲子都揮舞著肢體,表示要和人類一同探討一下,劃分一下各自的職責的時候…
那對于西域的人來說,可能就不是快樂了,而是無疑倫比的恐怖了。
西域的人很少,狗很多,蟲子更多。
絕大多數的時候,西域的人會和狗交流,但是不會去和蟲子交流什么的。
可偏偏在西域當下大多數國邦的政治結構,是人帶著狗,控制著一大堆的蟲子。沒有經過任何學習,不懂得任何文字,甚至連語言也只是懂得一門蟲語的蟲子,如果想要和其溝通,要怎么做?
蟲子如果還能辨別是非,知曉好壞,不甘于當一只蟲子,那么還會是一只蟲子么?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呂布在西海城,之前為什么沒能做好,其中也不免有他無法和蟲子建立有效溝通的一部分原因。
呂布沒那個耐心,他只懂得不聽話就殺。
殺完了,蟲子不懂得反抗,但是同樣也不懂呂布說的話。
所以斐潛采用了另外一種手段,讓這些人恐懼,讓狗親近,讓蟲體會。
畢竟如果在改造發展西域的過程當中,恐懼的若不僅僅有人,還有狗,甚至波及了蟲子,就不好了。因為真的逼到了人發瘋狗跳墻蟲子漫天飛的地步,不符合斐潛發展西域的總目標。因此斐潛在前期裝成和西域一樣的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步驟,等其他的人和狗,發現斐潛其實不一樣的時候,已經晚了,完了。
韓過恍然。
欲令此等西域之民,知器物無害,唯有令其親眼所見,賈詡緩緩的說道,方可得其信,方可使由之…西域邦國眾也,若皆盡親見之…
賈詡笑了笑。
笑容之內,似乎有些癲狂,又有冷酷。
韓過默然,只感覺背上似乎有些寒毛立起。
主公已經遷使前往羌,小宛,盧胡等地,召集其主匯集…賈詡仰著頭,眺望著遠方,然北道尚需一人,前往疏勒,龜茲,捐毒等國…
韓過抬起頭來,拱手而禮,屬下愿往!
善!賈詡點了點頭,然后伸手一指工房工場之所,記住,讓其主懼,令其吏近,領其民來見!則西域可盡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