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病殘,這是自然規律。
人類幾千年來,都以為自己可以打破這些規律,或者是說幻想著自己能打破,但是實際上到了臨頭,卻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在殘酷的大自然面前只是個玩笑。
長安三輔,細雨蒙蒙。
而在北域大漠,卻依舊雪花紛飛。
常山大營按照慣例,派遣出了斥候隊進行巡查。
這些斥候隊攜帶雪橇,戰馬,戰犬,并且有一定的補給物資,將向北域擴散進行長達十日左右的偵測。
長毛戰犬是司馬懿早期提出來的構想,據說是源自于司馬懿的箭術拉胯,和其他的官吏比較起來,他射不中獵物,干脆就養了狗來協助捕捉小雞小兔子之類的,來冒充自己的狩獵所得。對于這一點,司馬懿予以堅決的否認,表示這是謠傳和污蔑,并且保留進一步追究造謠者的權利…
但是不管怎么說,當下這種貌不驚人的厚毛中型犬,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讓斥候的工作更有效率,減少風險,甚至可以在外出執行偵測的閑暇時候,協助補充一些獵物。
因此對于飼養這種狗,常山大營幾乎沒有什么不適應,這種中型犬就成為了內部斥候營的標配。一般來說,一伙之內大概會養兩三條狗。這些狗很樸實,人吃什么,狗也吃什么,皮實好養。
清晨。
雪終于是停了。
狗叫聲在寂靜的清晨,總是有些刺耳。
當斥候隊率從以雪橇為骨架,臨時搭建的棚子里面鉆出來的時候,他才明白戰犬吼叫聲是因為什么。隊率抬頭,順著戰犬報警的方向望去,一名穿著破爛皮袍的漢子,出現在了斥候隊率的視野當中。
那名胡人靜靜的站在林地邊緣,遠遠的打量著這里。
你有吃的,我沒吃的。
你有穿的,我沒穿的。
道理和規則是在有序的社會當中才具備力量,當混亂和野蠻占據上風的時候,沖突就不可避免的降臨了。
趙云微微皺眉。
這一群莫名其妙出現的對手,似乎有些不對勁。
是因為堅昆國的原因?
…趙云沉默了片刻,揮動了手臂,舉旗!
旗幟,從炎黃之時開始,就成為了軍隊當中的靈魂。
隨著趙云身后的中軍將領旗幟舉旗,在空中輕輕晃動,周邊的的次級將校的旗幟也隨之而舉起,然后朝著趙云中軍將領旗幟微微傾斜,就像是朝著趙云所在之地致意一樣。
藍色邊的是前軍,紅色邊的是中軍,白色邊的是側翼。
隨著次級將校將旗幟舉旗呼應,然后更次一級的陣列旗幟舉起,接下來每個小隊的旗長紛紛直立身軀,取下身后的背旗揮舞著,整個陣線上頓時一片旗幟飄揚。
這就是秩序。
這也是示威!
前軍的指揮,甘風帶著兵卒站在陣列的最前方。他看到對面的人馬像是黑灰色的浪潮一樣,涌動過來,成千上萬的馬蹄踩踏地面的聲響,確實是有些氣勢,動人心魄。
可是甘風卻在笑。
興奮的笑。
之前張郃領隊去了堅昆,使得甘風相當的郁悶,覺得自己沒能出去撒歡,嗯,作戰,憋悶得厲害,結果當下有對手送到了面前來,即便是這些對手來得不明不白,但是也足以讓甘風興奮起來…
來啊!甘風嘿嘿笑著,有種就來啊!
在甘風對面的烏戈心中頗為猶豫。
烏戈的部落受到了白災,而且據部落當中的長老所言,白災過后還有黑災,這對于一個部落來說幾乎就是毀滅打擊,南下就成為了不得已舉措,而在南下的過程當中,烏戈又碰到了同樣的難兄難弟。
周邊的部落也是一樣受災,兩個部落頭人湊在了一起,衡量了一下,覺得若是交戰,即便是勝利的一方,也未必能有多少好果子吃,于是干脆合并在了一處,繼續尋找獵物。
陸陸續續的,匯集的人就多了起來,然后烏戈等人就碰上了丁零部落。
這個冬天,丁零人也不好過。
擺在烏戈等人面前就只有兩條路,是去搶一樣是窮瘋了的丁零人,還是繼續南下搶傳聞當中富得流油的漢人?
丁零人在曹軍手中吃了大虧,過得很苦,然后他們決定要去幽州遼東,也就是公孫那個區域去進行一波劫掠,問烏戈等人要不要一起跟著去…
烏戈詢問了一同而來的小伙伴,大多數的人并不愿意跟著丁零人,但是丁零人所描述的幽州一帶的曹軍力量又讓烏戈感覺到了擔憂,所以烏戈最終選擇了大漢的中部方向,因為在烏戈父輩說過,這里的漢人又膽小又無能,遇到了他們只會跑…
可是現在似乎有些什么不對勁了。
這一路而來,四周都是殘破,壓根就沒有什么好東西。
越走,便是越餓。
越是往南,這種期盼便是越大。
至少這里雪小了,看到化凍的土地林子里面開始有小動物的蹤跡了…
所有人感覺希望就是在眼前,但是突然出現的漢人大軍攔在了前方。
有誰會說漢語?
烏戈大聲詢問著,轉著腦袋左右看著。
沒有人回應。
書到用時方恨少,沒文化的麻煩遠遠不只是無法溝通,更重要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差距。只有烏戈隱隱的覺得不對勁,以及在對面旗號相互呼應的時候察覺到了對方這一只像是銅墻鐵壁一般的隊列,絕對不像是自己父輩所描述的那種膽小的,一上陣就只會逃跑的漢人。
烏戈轉頭問身邊的另外一名部落的族長,你看對面的漢人軍陣如何?
另外的部落族長沉吟了許久,總是要試一試…
是啊,要試一試。
窮瘋了,餓瘋了,餓死或是戰死,總歸是要選一個。
烏戈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不能打敗這些漢人,我們是過不去的。可是他們有鐵甲…我們的弓箭,恐怕是射不透…
烏戈想了想說道:我父親曾經說過,想要打狼不一定非要沖進狼窩里,將狼引出來…或許更好一些…
另外的部落頭領點了點頭,你有一個睿智的父親…說得不錯…我們不能正面打,這些漢人一身的鐵,跑起來肯定比我們累得更快…
我記得…烏戈微微往后面示意了一下,有個草泡子…
行,讓后面的先撤…我們上前去引他們來追…
烏戈熟練的拿出了一只骨頭輕箭,將箭尾夾在虎口位置,右手拇指用戴著牛骨扳指的地方扣住弓弦,食指和中指壓在拇指上左手抬高,箭頭斜斜指向空中,右手開始緩緩的拉開弓弦,周圍的其他族人也是同樣姿勢,張開了弓。
弓箭是他們一輩子的朋友。
從小這些游牧民族就在馬背上活動,第一個玩具必定就是小號的弓箭,做弓制箭幾乎是他們每一個人必備的本領,甚至他們在沒有制式化的條件之下,用個人的技藝彌補了兵器器械上的差異。不同重量的箭矢要射多遠,要用多少的氣力,只要他們將弓箭拿到了手中,便是可以自動的進行調整。
輕箭并不適合拋射,因為落下來的時候,這些輕箭并不能像是重箭一樣有比較大的殺傷力,但問題是烏戈他們沒有多少重箭。而且烏戈覺得,看著這些漢人的盔甲,即便是用了重箭,也未必能給漢人造成多少的傷害…
但是當下是北風。
漢人由南往北,是逆風。
這算是游牧民族的一點優勢。
北風會吹亂輕箭的射擊方向,使得輕箭失去準頭,但是也可以增加輕箭的射程,反正就是拋射而已,覆蓋射擊,根本不需要所謂的精準。
在一聲號令之下,游牧民族隊列之中,紛紛回身射擊,伴隨著響起無數彈棉花一樣的弓弦振動聲響,宛如龐大的蜂群飛過,密密麻麻的箭支同時升上天空。
烏戈半轉身,稍微瞄準了一下,拇指猛地松開,弓弦順著扳指的光滑面劃出,弓臂上積蓄的能量瞬間釋放在箭尾,輕箭在弓弦的嗡嗡聲中急速飛出,樺木箭桿因為巨大的受力而在空中略微有些扭曲,如同蛇身一般扭動著,它飛過最開始一段后,樺木桿慢慢停止扭動,箭身在尾羽的平衡下變得平穩,它和其他上千支輕箭劃破空氣,匯成風吹樹林般的聲響。
當這些輕箭飛過最高點,開始向漢人的陣線俯沖的時候,隨著一聲號令,漢軍騎兵扯出了圓盾,并非是遮擋在自己的面前,而是遮在了自己戰馬的大腦袋上。
漢人騎兵頭盔有帽檐,有的還有面甲,只需要稍微低頭,就算是被輕箭射中,也不會有什么大的傷害,但是大多數的戰馬頭部是沒有什么防護裝備的,個別有馬面甲,也只是保護一小塊的區域,并不能防護馬首全面,尤其是馬的眼睛鼻子耳朵等部位,是相對來說比較薄弱的,萬一受傷,雖然未必致命,但很容易引起戰馬不安狂躁,進而亂跳亂跑導致隊列混亂。
箭矢落下。
叮叮當當,箭矢在漢人軍陣當中一陣亂跳。
場面看著很熱鬧,但是實際上并沒有多少療效…
漢軍的反擊來了!
烏戈面前一個同部落的倒霉蛋被漢軍的箭矢擊中,破爛的皮袍根本絲毫不能擋住漢人的箭矢,他慘叫著,捂著肚子從馬背上栽倒到了地上,在地面上增添了一些血紅色。
雖然只是兩軍相互拋射,但是第一次遇到漢軍反擊之后,烏戈的雙手不由得有些顫抖起來,下半身甚至隱隱有些尿意…
不是所有人上了戰場,都能夠立刻狂暴得像是史前巨獸,大多數人依舊還是普通的,即便是作為部落的頭人,烏戈也并非天天都殺人,亦或是習慣了死亡的存在,即便是提前有了心理預期,他也未曾想過自己得意的弓箭技術竟然毫無效果,他也沒有料想到漢軍的防御竟然如此的強悍。
一種強烈的,對未知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
漢軍這是逆風啊!
即便是逆風射擊,也使得游牧這一方在這一輪倒下了近三十人…
雖然說對于整體的數量而言,三十人或許并不算很多,但是對于整個烏戈一方來說,確實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因為相比較于游牧的損失,漢人幾乎毫發無傷。
第二輪輕箭射出,雙方的戰損也依舊是如此,甚至游牧方的箭矢還更加的失去了準頭,很多甚至是落在了空地上…
許多游牧的民眾加快了馬速,盡可能的逃離后方漢軍的射程,然后自然是不會被漢人射到,但是同樣的,這些人也射不到漢人了,雖然說他們的輕箭即便是射中了也未必有什么殺傷力,但至少是一個阻礙,或者說是小威脅。
甘風催著馬。
一群哈慫!跑跑跑,跑個錘子咧!
甘風咒罵著,滿腹的不爽。
原本甘風以為是將有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結果等他催馬上前的時候,對面的游牧胡人很快的就變成了逃竄,中間的變化是那么的流暢,使得甘風都有些抓狂。
一開始那么大的陣勢!
就這?
就這!
哈慫!瓜皮!
甘風身邊的護衛往前催了一下馬,到了甘風身邊大聲吼道,將軍!十里!快十里了!
甘風愣了一下,然后轉頭往后方看了一眼,似乎并沒有看到趙云發出什么特別的信號,便也是大吼道:慣例二十里!發信號給將軍!
甘風口中的將軍,當然就是平北將軍趙云。
趙云在發現胡人沒有正面交戰,便是直接逃跑的時候,也微微有些詫異。因為從烏桓到鮮卑,還有丁零人,都至少會正面沖一波,不行了才想著逃跑撤退,像是眼前的這些胡人,都還沒有正式交手便是先逃為敬的,確實不多見。
但這也并非意味著趙云在面對這類事情的時候,完全沒有應對的經驗。甘風直接咬著胡人的屁股追擊,而趙云則是慢悠悠的跟在了后面,一方面不用疾馳去消耗馬的耐力,另外一方面也方便向四面八方派遣出了斥候。
很明顯對方是準備埋伏,只不過趙云現在還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來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的兵在埋伏…
北域都護府,當然最為重要的就是要能控制北域大漠。
這個北域都護府的管轄范圍,不是半個大漠,也不是所謂的比較安全的,屬于常山大營周邊的區域,而是整個的北域!
要不然光叫一個名字,名不副實的行為,并非是趙云所愿。所以這突然出現的胡人,讓趙云有些好奇。畢竟這些人似乎不是鮮卑,也不屬于丁零人,莫非是堅昆殘余?亦或是什么其他的部落?
在最開始到達常山的時候,趙云對于北域大漠的認知只是局限在鮮卑烏桓丁零等部落名號身上,只是知道這些家伙的架構是什么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等等,以為這就是基本概況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趙云對于北域大漠這一塊區域的認知越多,然后就發現自己不知道的越多。
北域大漠實在是太大了。
從匈奴到鮮卑,其實并非如同漢家傳承一樣,是固定的統屬,很多時候就連匈奴鮮卑他們自己都未必清楚大漠當中究竟有多少部落,有多少人口。
就像是趙云若是沒有接觸柔然人,就不會知道其實在柔然北部還有堅昆國,更不用說派遣張郃去堅昆作戰了。
那么這一只突然出現的胡人部落,是屬于哪一種情況?
是丁零人不甘心之后請來的大漠援兵?
是之前沒有遇到過的全新部落?
是裝出來的缺少兵刃武器,設下的陷阱?
作為大漢在北域的第一道防線,趙云當然不可能僅僅是滿足于防御,亦或是簡單的勝利,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要去更多的知曉,掌握這一片的土地的情況,當然也就包括了當下這些新出現的胡人部落。
匈奴人不喜歡剃發,大多數和漢人一樣將頭發往后梳,也有少部分剃頭的。
東胡出身的鮮卑人則是大多數喜歡剃頭,而且剃頭的款式不太一樣,有的剃頭頂中間,有的剃兩邊留中間,有的則是剃兩道溝,將頭發分成三份…
丁零人和羌人一樣都喜歡戴帽子,羌人的氈帽較短平,而丁零人相對帽子較高,更尖一些。
烏桓人基本上啥都有,剃頭的,帶帽的,但是一般不編辮子,而且喜歡用動物的角,牙,貴重金屬,寶石什么的作為頭上的裝飾品…
而這些新出現的胡人,似乎不屬于匈奴,也不屬于鮮卑的胡人部落,反正趙云是沒能判斷出應該屬于那個部分的胡人。反正這些胡人讓趙云多少有些好奇。
不久之后,趙云所猜測的埋伏終于出現了…
趙云并沒有第一時間前往救援被埋伏的甘風部隊,而是再一次的派遣了斥候,往四周查勘,可是等這些斥候帶著一些茫然,前來回報說他們并沒有發現有其他的潛藏部隊的時候,便使得趙云都感覺有些不敢置信。
這就是埋伏?
這就是所有了?
就這?
就這!
這是瞧不起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