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整整審問了一天的韋端,最終只是回家中稍微瞇了那么一小會兒,便重新趕回了參律院,還未翻看整理那些鬧事暴動之人的供詞,就見到有幾個屬下正湊在一處議論紛紛,便問道:何事發生?
啊?這個…回參律,聽聞已獲主謀之人…
什么?韋端不由得瞪大眼珠,驚問道,何時之事?又如何捕得之?他一直以為他這里應該可以算得上是最快了,沒想到還是有人跑在了他前面。難道說阮瑀不是主事之人?可是證詞之中,依舊有不少人指向了阮瑀。
聽聞乃城外張校尉帶人攔截,正遇賊子潛逃…
可有招供?韋端又追問道。
對于這個問題,眾人也都搖頭表示不知。驃騎將軍府衙之內的人事情況本就相對來說比較封鎖,即便有一些什么消息傳出,大部分都是一些比較大概的事情輪廓,具體情況自然也不是他們這些小吏能夠打聽到的。
韋端沉默了片刻,雖然心中難免好奇,也有些憤恨,畢竟若是說起來,自家孩子的手臂就是折在了這個主謀身上,不管是阮瑀還是這個被張繡抓住的主事之人,都是罪該萬死!此事不要多議!速速整理證詞為上!此乃主公交待要務,切切不可疏忽!
屬下們聞言連連點頭,然后開始分散開來,對于昨日一天的證詞進行整理和歸納,甚至有必要的話,還需要再次將人犯帶來詢問盤查一些模糊的表述,事項也是非常繁多。
韋端坐了下來,翻看著一些已經整理好的供詞,然后發現其中多有矛盾之處,心中知曉多數也是屈打之下,然后犯人為了免除皮肉之苦,便是審訊者說什么便應什么,導致有些出入。
最大的問題就是阮瑀。
有人供出阮瑀當時是首倡之人,是阮瑀帶著人燒砸了醉仙樓,但是也有人說其實并不是阮瑀y一開始就要去醉仙樓的,而是其他人引帶著阮瑀去的…
這兩種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阮瑀這個人,韋端多少也有些聽聞。因為阮瑀是陳留人的關系,所以當年蔡邕還在雒陽之時,曾經跟著蔡邕學習過一段時間,也得到了蔡邕的不少稱贊,說其文章精煉,頗有大家之風,然后樂理也是精通,甚至還有些琴章創作,聞名一時。
說起來,這個阮瑀,跟驃騎將軍是同門啊…
那么手頭上的這兩份證詞,到底是要用那一份比較好呢?
人越是落魄失勢,越能感受到權勢加身的種種好處。韋端一度被閑置,品嘗到了最為清冷的苦楚,自然對于當下好不容易獲取的權柄很是在意,可問題是,韋端不清楚斐潛究竟是怎樣想的…
對于韋端來說,斐潛就像是一個深淵,雖然誰都可以看得見,但是要丈量出深淵底部有什么,要看清楚其中潛藏著一些什么,卻云山霧罩,迷霧重重。
問么?
不能問。因為問了就代表自己的能力不足,需要依靠斐潛的指點才能走下一步,而即便是韋端自己,也不喜歡那種說一句動一下,點一下走一步的下屬,更何況原本就不算是獲得了多少的寵愛的韋端自己?
說起得到驃騎的寵愛,必然就是那個黑胖矮矬子龐統了。
可惜自己之前…
哎,韋端長嘆一聲,真切的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現在就像是沒有持證就上崗的技師,想要好好舔一舔斐潛,都不知道應該怎么下嘴。
要不將兩份不同的供詞都上交?
韋端也立刻否決了這樣的想法,因為這代表著不負責。屬下是要來做什么的?官職給了自己,斐潛是要自己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制造問題的,沒看已經有種劼在一旁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替換了么?自己這樣做,豈不是給驃騎一個最好的理由來替換掉自己?
所以只能是選一個,可是究竟要選哪一個?
是咬死阮瑀就是主謀?
還是說表示阮瑀只是被這些人推出來的門面,其實跟他沒多少直接關系?
頭痛,韋端的眉頭深深皺起,因為這或許是一個將決定他后續官宦生涯的決定。
相比較而言,暫時沒有什么官職,只是參律院的一個小吏的郭圖和逢紀,就比較輕松一些了。
天塌下來,自然有個頭大的去頂著,當然,現在的郭圖和逢紀并不是屬于個頭大的一類,因為他們已經萎縮了許多。他們需要陽光雨露,需要再一次的得到機會,而一同失去了恩澤的兩個人,也就失去了相互競爭的必要條件,所以兩個人的關系無形當中就大大緩和起來,甚至可以坐下來一同喝喝小酒。
男人么,十幾二十歲,喝酒的時候多數都吹牛皮,撩或是聊女人,但是到了年齡之后,雖然色心依舊有,但已經不是絕對的需求了,更多的還是需要權柄。由奢入儉的郭圖和逢紀,自然更是如此,三句兩句就又繞回了這個方面。
驃騎如此…逢紀滋溜了一口小酒,然后扔了一塊腌菜在嘴中,也不怕…
怕什么?郭圖拿起筷子,在腌菜之中略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失去了興趣,又將筷子放下,若是怕了,還是驃騎么?
這倒也是…逢紀瞄了郭圖一眼,心中暗自發笑。吃不慣這么差的菜肴罷?于是乎逢紀又特意夾了一筷子扔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咬得作響,然后忽然臉色微微變了變。
這一塊太咸,齁到了。
郭圖正在搖頭感嘆,沒注意到逢紀的變化。到了關中多少也有些時間了,向來習慣于揣測人心的郭圖,也不由得表示,斐潛和袁紹,兩個人的行為模式完全不同。
如果是袁紹,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應該會怎么做?
嗯,袁紹應該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因為袁紹根本不會打破舊有的規則,甚至在下達一些命令之前,袁紹還要猶豫再三,權衡利弊,然后等到所有人都對于這個事情失去了興趣之后,或許袁紹才會下命令去修正一些事情,根本不像是斐潛,大刀闊斧披荊斬棘一般。
既然是披荊斬棘,自然少不了被掛到一些血肉。
袁紹啊…
郭圖忽然有些心悸起來,因為他發現他竟然想不太起來袁紹究竟是什么樣子了?按照道理來說,郭圖他幾乎天天都陪在袁紹身邊,每一天一抬頭就能看見袁紹的面貌,甚至能從袁紹動一動眉毛,撇一撇嘴角的細微行為當中,察覺出袁紹的心態變化,可是原來應該是這么熟悉的一個人,一位舊主公,自己怎么模糊了袁紹的容顏了?
郭圖不由得咳嗽了一聲,然后掩飾了一下眼中的神態變化。
逝者已以,還是要看當下。
和韋端不同,韋端是不知道怎么下嘴的無證技師,而郭圖則是已經在鄴城進修畢業,幾近大圓滿狀態的高級技師,對于要怎么舔,自然是頗有心得。
此次,怕是人頭滾滾…郭圖笑了笑,此等愚鈍之輩,竟以為可以假民意,要挾驃騎,卻不知民意此物,最為反復無常…
逢紀也是點頭,然后說道:若是某所料不差,明日驃騎便會安撫城中百姓,彰顯恩德…如此一來,此等之輩便算是死了一半了…
剩下一半,便要看這些涉事家族了…郭圖緩緩的說道,若是懂得做的,多少還能活一些,若是不稍事務者,呵呵…
逢紀略微沉默了一下,然后搖頭嘆息道:若是你我可以直面驃騎,得進一言,也就不枉費日間那般勞累…
郭圖也忍不住,跟著嘆息了一聲。
作為技師的悲哀,就是奮力的舔了,可惜還隔了兩三層,主人沒看到沒感覺到啊…
論起士族之間的各種手段,在競爭更加激烈,擁擠踩踏現象更明顯的山東,自然是更加豐富多彩一些。
在郭圖的意識當中,上位者最為忌諱的,就是其統治權被侵犯。平日里面嘻嘻哈哈,甚至主動禮節下士,給名士鋪席子穿鞋子都沒有什么問題,就連當初袁紹還是個太守的時候,也沒少干這樣的事,可是如果說涉及到了袁紹自身的根本統治權,那么必然就會收到袁紹最強力的反擊。
就像是當時田豐要提議迎帝,郭圖就知道絆倒田豐的機會來了。
這一次長安學子以舞弊為由鬧事,在郭圖看來,其實并不是舞弊不舞弊的問題,畢竟都是出來混的,真要舞弊,驃騎會用那么拙劣粗淺的手段么?所以,其實更多的還是這些學子不甘心失去了被禮賢下士的資格,不適應從被人求,到求人的一個轉變。
這些傻子,太年輕了啊…
郭圖微微搖頭。
要是在山東,根本就沒人會理會這些,倒不是說這些人會支持察舉或是考舉,而是以舞弊為由根本就鬧不起來,替考?這不是常有的事么?拿幾個錢就能買到人來替,不都是這么做的?有什么好說好鬧的?要不然養門客干什么?
當然一開始的時候,也有人看不慣,但是后來做的人多了,反倒是習以為常起來,就像是給自家主子的孩子找兩個三個的伴讀,平日里面臟活累活都讓伴讀來干,不是很正常么?
所以見到了驃騎將軍斐潛選的這一條荊棘路啊…
嘖嘖…郭圖飲了一杯,不知道是在感慨,還是在品味。
想當年,自己似乎也一度豪情滿懷,到了現在人到中年,似乎只剩下了一身跪舔的本事,其余的理想,似乎就和袁紹的面容相貌一般,已經淡化,甚至想不起來了。
郭兄,逢紀說道,似乎也有些期盼,有些忐忑,不知驃騎能不能看到…
郭圖輕輕拍了拍桌案,你我便是此具…
逢紀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是啊,現在不就是如此么,不過是驃騎之下的一個器具,驃騎愿意用,自然就會用,不愿意,也就不用,器具能自主做決定么?
就像是同樣一個罐子,或許可以用來裝酒,也可用來裝水,甚至還也可以被用去裝屎尿…
大漢驃騎將軍府。
政事堂之中。
斐潛現在就聞著富含著屎尿等等復雜氣味,見到了阮瑀。
監獄之內,即便是有窗戶,有通風,可是依舊一股陰寒之氣散不去,阮瑀只不過在牢中待了一天一夜,就似乎已經被這樣的氣味浸染,渾身上下狼狽不堪,似乎都能因隱隱約約看到在其身上發散出來的墨綠色的線條。
來人!帶阮兄且去梳洗一番!斐潛微微皺眉,叫來了仆從,帶著阮瑀先下去梳洗。
怎么說阮瑀也是蔡邕的一個徒弟,斐潛多少也是要見一見的。
一入江湖深如海。
有人,就有江湖。
當然也可以說,一入豪門,深似海,或者說一入朝堂詭如獄都行。
因為其實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利益。
可是斐潛想不明白阮瑀為什么要蹚這一次的渾水,還將自己全身上下弄得一身屎尿污濁?阮瑀為的又是什么?利益點又在哪里?
斐潛不明白,阮瑀則是更不明白,在見到了斐潛之后,依舊是還有些呆呆木木的樣子,似乎還沒有從混亂當中完全清醒過來。
斐潛忍不住偷偷吸了吸鼻子,然后覺得確實沒有什么異味了,便說道:若說起來,某還當稱阮兄一句「師兄」…
阮瑀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說道:這個…不敢當…
一旁陪坐的龐統直接翻起了白眼。
斐潛忍不住呵呵笑了兩聲,越發的覺得阮瑀若真是這樣的性格,做不了什么太大的事情,但是也并不能完全確定,畢竟還有司馬懿先美,嗯,先癡于前,誰知道阮瑀是不是裝出當下這樣的?
聞昔日師傅授阮兄以《詩》?斐潛想找到一個突破口。
阮瑀點了點頭,正是。然后就閉上了嘴。
斐潛挑了挑眉毛,沒說話。
阮瑀沉默以對。
斐潛看了一眼龐統。龐統又看了一眼阮瑀。
阮瑀依舊惜字如金。
這個…斐潛忽然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微微沉吟片刻,問道,某有一問,不知「韡韡」二字,何解?
阮瑀點了點頭,很快的就說道:「韡」者,韋華也,以光明盛大之貌也,《詩·小雅·常棣》有云,「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嗯?驃騎莫非說某有違常棣之理,背離兄弟之情?
斐潛笑道:難道不是么?
阮瑀搖頭,非也。個人情誼為私,為民請命為公,豈有因私而廢公者?故而不為背也。
啊哈!旁邊的龐統是在有些忍不住,正坐了身姿張嘴準備駁斥一番,卻被斐潛所制止,只能又是重新坐回去,微微哼了一聲。
如此…斐潛想了想,笑著說道,請阮兄隨某來…
出了政事堂,斐潛帶著阮瑀向前,在廣場換乘戰馬,然后來到了城南大獄。長安城中,有兩個監獄,一個小一點,北獄,一個大一些,南獄。
當下南獄之中自然大多數都是關押著當日抓捕回來的那些人,斐潛站在監獄入口,并沒有進入,而是令人帶著阮瑀到里面走一圈。
阮瑀不明白,但是也沒有什么異議,跟著護衛就進了大獄。監獄之中,那些關押著的犯人,都和沒有沐浴修整過的阮瑀沒什么差別,甚至還要更加糟糕,一些受刑的還是血肉模糊,整個監獄之中臭氣熏天。
阮瑀也不由得皺了皺眉,以為斐潛是要讓他知道在外,和在監獄之中的對比,但是阮瑀卻絲毫沒有在意,只要心安處,便是彩云間。
是…這是…
啊啊啊,這是阮兄來了!
阮公子!這里!阮公子!
啊嗚…
監獄之中,渾身干凈,穿著錦袍的阮瑀就像是帶著監獄之中少有的陽光,從天上緩緩而落一般。頓時引起了監獄之中的一陣騷動,無數或是污濁,或是枯瘦,或是染血的手臂從木欄之中伸了出來,在空中胡亂的抓著,就像是要將這一縷陽光全數抓到自己手中一樣。
阮公子,你是來救我的么?
阮兄,快看這里!這里!快救我出去!
阮兄,我是…
阮公子…
阮瑀身邊的獄卒呵斥著,毫不客氣的拿著短棒敲打著,將但凡是要拉扯到阮瑀身上的手臂全數敲打得縮回去。
當哀求變成了哀嚎之后,沒得到滿足的希望就淪落成為了怨恨。
叛徒!一個聲音有些突兀的響了起來,他是叛徒!他背叛了我們!
…阮瑀愕然。
原本在木欄之中激動的揮動著的手慢慢的停了下來,然后露出一只只或是紅,或是黑,或是白的眼珠子來,然后死死的盯在了阮瑀身上,叛徒,你是叛徒…
這個畜生!定然是背叛了吾等,方得如此逍遙!
阮瑀,怪某錯信了汝…竟然錯信了汝啊…阮瑀,賣友求榮,卑鄙無恥!當天誅之!
阮瑀!汝不得好死!
惡賊!恨不得挫骨揚灰之!
一股似乎還帶了一些血絲的濃痰噴吐出來,正好落在了阮瑀的衣袍上,似乎將原本絢麗的光華污濁了一分。
無數腥臭的,粘稠的液體,或是半固體,從或是黃板牙或是黑蛀牙之間噴出,然后亂紛紛的落在了阮瑀面前身后,臉上身上,也似乎落在了阮瑀的心中,他瞪大眼,茫然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看著這些上一刻還在親切的叫著阮兄阮公子,然后下一刻就充滿了仇恨喊著惡賊畜生,似乎要生吃他的肉一般這些人…1603454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