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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3章民意之聲,尊者之諱

  長安。

  天空似乎依舊晴朗,藍天依舊還是那個藍天,云朵也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懶洋洋的愛動不動,但是一切似乎又有了新的變化。

  斐潛看著阮瑀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整個人從最開始的光彩自信進了大獄,然后現在萎靡不振仿佛在大獄之中被滿身大漢了一次又一次,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阮瑀到了近前,似乎腳步都有些不穩,搖晃了一下才站定了,目光散亂且茫然,沒有什么焦點,一身錦袍上下都是被人吐的污濁,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味。

  斐潛招招手,讓人替阮瑀換一件外袍,然后也沒有多說什么,再次帶著阮瑀離開了大獄,前往受災的市坊。

  市坊之中,被焚毀的焦黑房柱直立向天,仿佛是在向著蒼天無聲的控訴著什么。收拾整理殘骸的普通民眾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默默的在廢墟之中扒拉著,偶爾傳來一些壓抑著的抽泣之聲。

  斐潛回頭,對著阮瑀說道:阮兄且再去走一圈。

  阮瑀有些木然的下了馬,然后在護衛的陪同之下,緩緩向前。

  周邊民眾既沒有需要專人前來阻攔,也不需要兵卒看押著場面,相反,不管是坊丁還是兵卒,都在和民眾一起整理那些殘骸,將還算是可以恢復,或是還能正常使用的物件,一件件的從廢墟當中整理出來。

  燒的半黑的磚,被砸癟了的釜,慢慢的在街道一旁壘起來。沒有人對著緩緩行來的阮瑀多加矚目,也沒有人沖到阮瑀面前要阮瑀做這個,亦或是要那個,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著,什么話都沒有。

  阮瑀默默的走了一圈,然后默默的又重新回到了斐潛面前。

  阮兄,何為民意?民意為何?斐潛緩緩的問道。

  阮瑀下意識的張開嘴,似乎想要回答,但是似乎被什么東西卡在了嘴邊一樣,啊了一聲卻吐不出什么字來。

  斐潛微微嘆了一口氣。

  從某個角度來說,阮瑀應該算是一個公眾知名人物,簡稱公知,而這個阮瑀,卻并非是為這些普通百姓代言,而是面向著那些大獄里面的,各懷鬼胎的家伙說話。

  當然,或許在阮瑀原本的觀念之中,所謂的民意便是那些人的民意,而不是眼前的這一些忙碌無言猶如螞蟻一般的黎民百姓。

  《詩》者,無其名也,然有其重!斐潛看著前方的那些民眾,緩緩的說道,師傅授汝《詩》,非因阮兄文采也,乃知阮兄無意于仕,便以《詩》勵,欲汝效而仿之,采民間風、雅、頌,表其贊,宣其惡也。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斐潛轉過頭,看著阮瑀,敢問阮兄,無邪否?

  當然,蔡邕當年傳授《詩經》給阮瑀的時候,未必是和斐潛所說的意圖一樣,是為了讓阮瑀能像周朝的采詩官一樣采集民風,但是并不妨礙斐潛這么推測,這樣的論斷。

  阮瑀既然身具名望,當屬公知,而公知的一個很重要的責任,確實是需要替民暢言,但是這個其中的民,又是什么民?這個暢,又是否變成了娼?

  無邪…無邪…阮瑀喃喃的重復著,然后搖晃著身軀,仿佛是內心當中有什么東西垮塌了一般,連帶著站都站不穩,頹然跪倒在地面之上,鼻涕眼淚滾滾而下,恩師…恩師啊…

  平常就有話語權的那些士族子弟,還需要特別的什么人代言么?還覺得那些家伙說話不夠大聲么?還需要特別的組織什么會場,要給這些人什么說話的權利,展示出特別的傾聽來表示自己真的是傾聽了民意?

  聽的是什么?說到底,還不是去巴巴的趕著聽那些銀錢碰撞的聲音!

  而像是眼前的這些民眾,說了一些么?

  有人真的會去聽么?

  這些普通的黎明百姓,一沒有述說的地方,二沒有表述清晰的能力,久而久之,也就都習慣不說了,沉默著,就像是一只只螻蟻。而那些蹦蹦跳跳,似乎每一天都要蹦一蹦的,多半也是別有用心之輩。

  真正的民意,是需要被代言的,因為普通的黎明百姓,真的不懂得要怎樣說,或者怎么說才算是符合規矩,適應流程,但是這些代言者,或者說公知,往往屁股又常常長歪了,于是乎,《詩經》便在秦朝開始大規模的禁止,即便是再漢代重新拿出來,也沒有人愿意繼續《詩經》的偉大…

  斐潛看著嚎啕大哭的阮瑀,并沒有去勸慰。

  從某個角度來說,斐潛并不喜歡像是阮瑀這樣的公知,甚至像是禰衡那樣的大口徑散彈槍人物。

  不過,禰衡確實是噴子界的良心,后世的人在網絡上噴,都是小兒科,人家禰衡實名噴人,脫光衣服,刀架脖子上,照噴不誤,就問后世有幾個杠精噴子能做到?

  為了貫徹噴的藝術,學富五車,才智技能都是為了噴而服務的,而且還噴得有始有終,再看看后世許多杠精噴子,只敢在網絡上噴一噴,過個嘴癮,現實里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實際生活依舊是慫得要死,簡直就是毫無節操,哪能擔得起杠精這么偉大的名號?

  后世的杠精和噴子,多少還是要學習一下禰衡的,不能光在網絡上噴,而是要在現實當中噴,同時不噴到自己被人砍死,絕不罷口!

  所以斐潛其實也覺得這一次有阮瑀出現在這里,總歸比禰衡出現在長安要好一些罷!

  說起來,斐潛也能理解為什么會有阮瑀和禰衡這樣的人,因為不管是阮瑀還是禰衡,都和后世的網絡噴子有些不同,畢竟阮禰二人都是有些才學的…

  漢代人才選用,是察舉制,換而言之,在當下大漢社會之中,一個人要往上爬,基本上的操作就是鼓噪自己的名聲。

  想要自己有名望,便或是彰顯自己的道德,或是宣揚自己的才學,或者是找到一些大腿來報替自己背書,最差的,便是扔錢財出去,好歹也有一個散財八廚的名頭。若是按照后世那些欲求不滿,整天求爽的人來說,就是需要裝嗶,要有扮豬吃老虎的情節…

  至于裝什么樣的嗶?便是有什么嗶,就裝什么嗶,實在不行,就裝道德孝子嗶,這個比較簡單。

  難一點的,是裝才能嗶,畢竟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跟人一交談,有沒有才學,別人就能判斷出來,裝不好就露餡了,所以裝才能的嗶,是有本事的人去做的。比方豬哥的舌戰群儒,大概就是這么一個類型的嗶。

  禰衡呢,大概率就是在裝嗶的時候裝過火了。和后世那種只敢對著網絡噴,在現實當中唯唯諾諾,對著權貴俯首貼耳,只敢對著普通百姓噴的那些人不同,禰衡是那個名頭大,噴那個,那個地位高,噴那個…

  說白了,后世的噴子,許許多多都是狗性,欺軟怕硬,看到惡人搖頭擺尾,看到善人不停的吠,所以將后世的噴子名頭,直接套用在禰衡身上,其實也不是很合適。

  察舉之制,已是弊陋,不得不改!斐潛指著眼前的情形,沉聲說道,若是不能改,便如眼前,終將一日,毀于所謂「民意」之手!阮兄,知錯能改,方不負師傅厚望!還望慎思之!

  見阮瑀悲切難以抑制,斐潛也沒有繼續說什么,而是讓人先將阮瑀帶下去,等他冷靜冷靜再說。

  等斐潛回到了將軍府衙,韋端已經等候多時了。

  韋端恭恭敬敬的遞上了表疏,稟報道:參律上下,盡心竭力,人犯計一千三百七十人,皆審理完畢…所列之罪,皆于表中,還請主公閱覽…

  在韋端袖子當中,還有另外的一份表疏。其實韋端一直都沒有想好究竟要給阮瑀定是按照謀逆主事,還是被人脅從的罪行,然后今天到了將軍府一打聽,聽聞斐潛將阮瑀提了出來,然后又有問話什么的,才最終決定用貼近于事實的那一份,而不是夸大阮瑀謀逆的那一篇。

  斐潛展開表疏,上下查看。

  這一次,也算得上是參律院爆發出了強大的戰斗力,否則按照漢代官場拖拉的習慣來說,這么多的犯人,沒有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都未必能夠審理完畢的。

  所以說,能不能做事,主動和被動之間,還是相差非常大的。

  斐潛看著,緩緩的搖了搖頭。

  韋端的小心肝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流,肉之刑,多有不妥…斐潛緩緩的說道。

  韋端大體上還是沒什么錯,大體上分為了三個輕重等級。最重的,依照漢律,對于一些確鑿是殺人了的,判處斬刑,對于手上沒有沾染鮮血的,只是搶奪財物或是毀壞市坊的,以次一檔判決,流放為主,然后再次一檔的,只是跟著起哄的,沒有明確的罪行指向的,則是以肉刑鞭撻并處罰金。

  聽聞了斐潛的話,韋端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問道:主公之意是…還請主公指點…

  斐潛反對用斬、流、肉,并非是因為圣母心發作,而是相反,覺得僅僅是斬、流、肉,太過便宜了。

  肉簡單。

  流,之前斐潛就有提及過,將這些懷有異心的家伙往邊境上送,其實就是給自己添堵的行為。

  而另外一個刑罰,對于很多人來說,斬,無疑就是最佳的結果。

  前來參加考試的這些考生,基本上來說是大體上屬于各家的旁支,也就是大概歸屬于寒門一列的,所以即便是斐潛斬了這些人,對于這些士族世家家族來說,傷害也不大,就像是剪掉了一些枝杈,并沒有傷到主干,而且因為斐潛斬了這些人,那么這些人的罪責也就自然以死抵消了,剩下的,便是失去了親人而慢慢衍生出來的怨恨。

  這種事情,斐潛在后世沒少見。

  從最開始祈求原諒,哭求和解不成,隨著自家孩子償命之后,便演化成為了滿心憤恨,為什么對方不愿意和解?憑什么都跪下去求了還不肯原諒?為什么一定要害我家孩兒性命?然后就覺得自家孩子的罪已經結束了,然后對方家庭的罪才剛開始,去糾纏,去鬧,去圍堵對方家門。

  入室殺人劫掠者,斬!這個沒有什么問題,也是應當如此判決。

  若圍毆而致死者,雖亦死,然不當斬也。斐潛冷笑了一聲,當判償!

  償?韋端略有些遲疑的問道。

  漢初之時,有約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故今亦用「抵」償也。入室殺人者,當以死罪而論,然多人圍毆,使人傷亡者,若依死罪論,略有偏頗。無辜而死之人,何無父母妻小?雖說判斬,可緩一時之恨,然于生無補也…斐潛緩緩的說道,當以抵償之,或勞,或役,以供無辜父母,以養遇禍妻子也…

  韋端微微哆嗦了一下,勞,勞役?

  斐潛點了點頭。

  韋端又小心翼翼的問道:若之勞役,何以為期?

  斐潛笑著,既然為償人子,當老其父母,成其妻子…若僅有損毀市坊,破壞財物者,也當償也,至恢復舊貌也…

  砍頭了,流放了,鞭撻了,然后損失還是原來的,并沒有因為這些人受到了刑罰,而立刻彌補了損失。所以對于不是死罪難免的那些人,都應該是判決勞役,來代替流放或是普通的肉刑,以其產生的價值來彌補供養受到損害的家庭和商鋪。

  更何況斐潛現在還有那么多的礦山需要開,路需要修,房子需要建,城墻需要修葺,既然有精力蹦蹦跳跳,還不如將這些精力用在這些基礎設施上,也算是給廣大民眾造福。

  當然,這僅是一個方面的意義,還有另外一個方面的緣由…

  韋端接受了甲方的修改意見,心驚肉跳的退了下去,回到了參律院中,坐在自己的桌案之后,木然發呆了半響,就像是一個被多次改版而身心俱疲的設計師。

  麻煩了。

  麻煩大了。

  韋端判決那些圍毆致人傷亡者死罪,一來也是泄私憤,畢竟韋誕傷殘,也是讓韋端痛苦憤怒,二來也是省些事情,畢竟一群人圍毆,能說那一個人罪責最大?若是平攤,也不知要怎樣平攤好,反正就以死論之,簡單直白。

  但是斐潛否決了,這一類的人,要改成勞役。還有流放的,肉刑的,也都一律改為勞役,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傷人致死的自然一輩子償還,毀壞房屋財物的恢復原貌就短一些…

  韋端知道,若是他真的按照斐潛的要求做了,這將改變現有的律法架構,甚至影響深遠,因為這不符合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標準…

  這些人是不是判罰斬首,亦或是勞役,其實罪名并不是關鍵,關鍵還是面皮,是士族的面皮,是尊者的面皮!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這是孔子編纂刪定《春秋》時的原則和態度,這也是儒家所謂禮的一種體現。

  所謂為尊者諱恥,春秋戰國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諱之。為尊者諱,原本是說以示尊尊之義,不尊尊則令不一出,令不一出,則天下大亂。

  諱,原本是孔子表明自己態度的一種方式,為尊者諱以示尊尊,為賢者諱以示賢賢,為親者諱以示親親,人有恥而不忍明書,此乃孔子之忠厚之意,但是結果變成了后世用來遮羞的布…

  士族子弟即便是罪犯,身份也依舊是士族子弟,即便是受了什么刑罰,被流放了,被砍頭了,也還是士族子弟。

  然而勞役…

  這太可怕了!

  韋端回想起驃騎將軍斐潛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覺得有些不寒而栗。

  勞役之人是什么人?服勞役的那些士族子弟,還能叫做士族子弟么?當一群赤身裸體,襤褸臟亂的勞役之徒,又有誰能分得出其中那些是士族,那些是黔首?

  當為尊者諱的遮羞布被撤下,其實也是一樣的污濁。

  漢代雖然也經常有士族家族被抄家,然后或者為奴或者為婢的,但是和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同。那種是全家全族都一同倒霉,誰也好不到哪里去,而這個是只有一個人,或是幾個人,即便是將來脫離了勞役,也等同于無法再次回歸整個的士族圈子…

  相比較之下,流放都是輕的了。

  畢竟流放之后,還能回來的有不少,然后繼續當官的也有一些,而勞役之后,即便是能活,這輩子就差不多完了,恐怕是再也無緣官場。

  這無疑對于士族子弟這樣的尊者來說,是致命的。

  再也不可能跳脫搞事來博取人望,也不可能捕風捉影來彰顯名聲,因為之前的代價都不大,大不了一死,死了還可以混一個清名給自己子孫用,結果現在死罪沒有,活罪難挨!一步走錯,便是斷了自身官途!臉皮要被扒拉下來,和那些黔首一般的勞作!

  可是要回駁,韋端又不知道應該怎么說,畢竟斐潛打出來的旗號,響當當亮堂堂,大漢開國皇帝的約法三章,正當無比。

  韋端瞪大眼睛,看著桌案之上的那一份被打回來的表疏,甚至覺得那就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自己就是在烙鐵邊將要被烤焦的螞蟻…看詭三國請瀏覽https://m.shu花ngge.org/wapbook/21876.html,更優質的用戶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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