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隴右的大管家,賈詡對于這一片區域,有著超出一般漢代士族的認知。
如今在隴右的武威,也是賈詡的老家,已經成為了隴右的一個重要的節點,也是隴右士族的一個集中的區域。
隴右,其實說起來,就是老秦地。
春秋戰國時期,秦王朝被封在了西羌之地,開拓出來的區域,其實就是這一片地區,同時很有意思的是,其實隴右也并非完全像是大漢士族認知的那樣,是蠻夷之地,是缺乏文化氛圍的地區,相反,其實在先秦時期,隴右先民在這里就已經創造了豐富的上古文化。比如說有一些遠古神話與隴右有一定的聯系,同時在先秦詩歌的代表《詩經》中的個別篇章與隴東有關,還有一些詩篇產生于隴西。
然而今日,賈詡卻沒有在武威,而是到了安定臨涇。
安定臨涇,有一名人。
但是這個名人呢,因為有些叛經離道,所以一直被東漢的士族所排斥,甚至連他寫的著作,也都甚少提及,更不用說廣為傳播了。
賈詡坐在車上,搖搖晃晃,微微有些皺眉。
雖然說驃騎將軍斐潛對于隴右已經是很重視了,主要的官道也是大致疏通,但是像是臨涇這樣的比較偏一些的區域,還是沒有辦法照顧得到,所以道路顛簸也就在所難免。
賈詡原來也像是要坐馬過來的,但是華蓋車是一個面子的問題,就像是很多人冬天不穿秋褲一樣,未必是不怕冷,而是另有原因。
顛簸么,自然走得慢,而隴西本身產馬,所以賈詡人還沒有到臨涇,消息便已經傳遞到了臨涇了。
臨涇王氏么,說大不大,比起東漢其他的家族動則成千上萬的人口來說,不管是從名氣上還是從官職上,都不是很大,但是說小也不算小,畢竟據說是從王翦那個時候的分支,傳承綿延至今。
如今臨涇王氏之中,當家做主的則是王涵,聽聞了賈詡要往臨涇而來的消息,自然立刻召開了家族小會議…
賈使君前來,不知是福是禍啊…座中有人感嘆。
聽得一個禍字,王涵頓時眉眼一跳,很是不爽的橫過去一眼。雖說賈使君未言目的,然則至此,必有其因,否則何必車馬勞頓?如果真是什么禍,那么來的就不是賈使君,而是兵馬了,既然賈詡親自前來,必然有親自前來的原因,找出這個原因來才是今天會議的主題!
所為錢糧而來?
春耕尚始,何來錢糧?
聽聞西域用兵,自然需要錢糧…
雖說如此,然隴右四下,未有征調之令,賈使君何必偏偏來此?難不成直調臨涇一地錢糧乎?即便是如此,傾臨涇倉廩,又得幾何?
如此說來,倒也有道理…
那么…又是為何?
忽然有人說道:莫非…所為潛夫而來?
王涵吸了口涼氣,頓時覺得有些牙疼。若是真是為此而來,哎…
王節信真是害人不淺,至今依舊遺毒至此啊!頓時有人憤憤而道。
慎言!慎言!王涵捏著胡子,汝便是想得太多了!何至于此?
不是因此,賈使君又因何來?某早有言,留著是個禍害…
王涵皺起眉頭來,說道:好了!不議先祖,此乃禮也!
哈,不過一無外家之輩,焉可稱祖乎?
混賬!王涵擺手說道,若是再說此言,定行家法責罰!此次賈使君來訪,個人謹守言行,若是墮了王氏聲名,定然嚴懲不貸!
王涵也意識到了這些人明顯議論不出什么來,最后也失去了耐心,直接下達了命令,讓人開始準備迎接賈詡。
時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不想碰到的,便越是會發生。
賈詡前來安定臨涇,就是為了王符的遺書《潛夫論》。據說在王符隱居之后,仍然有繼續寫《潛夫論》,但是這一部分的書籍并沒有對外展示…
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當時王符寫的這一本《潛夫論》,并不符合上層階級的認知標注,也和大多數的山東士族秉承的觀念相違背,因此王符就很自然的被排擠到了邊緣,雖說有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的稱譽,但是依舊是窮困潦倒,孤苦而亡。
同時,因為王符的原因,所以被山東士族把持的朝堂,對于所有臨涇王氏,都默認的采取了一種排斥的態度,生怕第二個王符出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安定臨涇的王氏族人對于王符的認知,自然是充滿了矛盾的…
一方面有這樣的祖輩,自然是感覺有些榮光,但是另外一方面因為這個祖輩的原因,導致安定臨涇王氏始終不能出仕,做不了官,看著別人吃香的喝辣的,這心中么,多少也就有些不爽了,怨恨也自然產生了。
畢竟祖先的名氣再大,不能轉換成為實際的利益,甚至對于自身的發展有一些阻礙,這自然就有些騷話,而且很重要的是,王符本身是庶出,其母親么,也不過是旁門小戶之女,因此王符之后就根本沒留下什么枝葉,不管是其王符本身,還是其母系姓氏,都沒有了后代,所以說起騷話來,自然無所顧忌。
兩天之后,賈詡到了安定臨涇。
安定臨涇的西面,一派丘陵起伏之間,突起一座山崗,雖說談不上什么險峻,但是山崗頂上修建了一個小亭子,周邊綠樹成蔭、繁花斗艷,倒也有幾分的風景,所以迎接賈詡的地點自然就設立在此處。
賈詡見了安定縣令趙,寒暄之后,一行人舍了車馬,說說笑笑,緩步登崗。趙縣令,是漢陽郡人,乃趙懿之子,名為趙疾。
王涵跟在一旁,作為臨涇鄉老當中的一份子,也跟在后面。賈詡和安定縣令等官吏說說笑笑,似乎談興甚濃的樣子,王涵偷眼旁觀,但見賈詡一副寬袍大袖,世外高人的樣子,周邊護衛也似乎沒有殺氣凜凜的態勢,心中方略定。
賈詡等人的談興倒確實很濃,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個不停。可是說著說著,也不知道為什么,賈詡突然間神色一變,放下酒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趙縣令也立刻通明事理的緊跟上了一句,不知使君為何而嘆?
賈詡嘆道:某少年之時,也登此崗、入此亭,望山丘紅葉,浸染綿延,忽忽已然二十年,重又來此,得觀舊景,然思之故人已去,往昔不同,不禁而嘆也…
賈詡說完,眾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這話說的,應該怎么接呢?是說賈使君就別想太多了,還是說故人那有新人好?但是領導都這么說了,多少也要表示表示么…
趙縣令說道:時事紛亂,人力所不能及也…眾人紛紛應和,感慨萬千,各做悲戚之色。
賈詡看起來一臉憶往昔的樣子,實際上卻將眾人的反應都看在眼中,然而二十年間,內外紛爭,黃巾賊亂,兵燹熾燃,天地變色,社稷動蕩——吾等于此尚能觀覽山景,卻不知陛下在許縣之處,可有風光可覽乎…說著說著,賈詡竟然以袖掩面,似乎落淚一般。
趙縣令一見,連忙也是舉起袖子來擦拭眼睛。眾人也是紛紛做出悲傷的樣子來,掩面的顏面,遮眼的遮眼,至于有沒有真的眼淚什么的,那就是因人而異了。
這話比起前面的話語來,更不好接。
某幼時有問,臨涇有賢才,不茍同于世俗,以抨擊時政之得失,叱權貴朋黨為奸虛,倡正學,體民桑,重邊疆,振聾發聵,引人深思…賈詡目光轉動過來,且不知,今日之中,可有其后人乎…
趙縣令一副恍然的樣子,然后和顏悅色的轉頭對著王涵說道:真是巧也!且有王節信后人于此…
臨涇王氏之人,說實在的,除了王符之外,也確實沒有什么值得夸贊之人,平日里面只是知道在自家鄉野里面橫,真要出了臨涇,怕是膽子也縮水三分。王涵見到了賈詡動問,又有趙縣令之言,連忙上前,深深長揖見禮。
賈詡也做出驚喜的神色來,親切慰問,言談之中自然也提到了昔日王符隱居的山林,表示明日再去瞻仰云云。
一時間賓主復得歡顏,融洽非常,然后賈詡和趙縣令下了山亭,繼續往城中歇息不提,倒是王涵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又要應對著不停的有人或是真,或是假的上前恭賀,另外一方面則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一些什么,這心中擂著小鼓,一路咚咚響著而回。
且不說趙疾王涵等人心中嘀咕,賈詡帶著蒙恕到了驛館,嗯,其實也不算是驛館,像是臨涇這樣的小地方,那有什么正兒八經的驛館,也是王氏的一處庭院,特意打掃出來給賈詡而已。
蒙恕原本跟在李儒左近,現在李儒到了呂布之處,而呂布之處有蒙弘,所以也就不用蒙恕一直跟著了,而且隴右也需要一名蒙氏武將來平衡兵權,因此蒙恕在海頭之戰后,又重新回到了隴右,輔佐賈詡。
蒙恕帶著護衛在各處查看了一邊,然后重新回到了正廳復命。
賈詡見了,端著茶杯,然后微微偏頭示意,坐。
謝使君。蒙恕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拱手謝過,然后坐了下來。
可是覺得有些疑惑?賈詡斜眼看了一眼蒙恕,說道。
蒙恕點頭說道:確實如此。雖說某不才,然觀臨涇之地,雖說桑梓尚可,然產恐非盛也,若說人么,蕓蕓之輩,皆泛泛也…所謂王氏之后,更是粗略,若單憑潛夫之論么,似乎有些…
賈詡哈哈一笑,也是點頭,然后輕聲說道:某此前來,既不是求錢糧,也不是求賢才,而是…為了主公而來…
為了主公?蒙恕一愣。
賈詡點頭說道:主公于青龍寺大論,批駁邪經,叱責偽文,此乃千古之功也!只不過么…所破,當有所立…而當朝大儒,皆習今文久矣,司馬、鄭二人,雖說得享名望,然所著之書,與主公之意多有出入,不堪大用…
蒙恕思索片刻,恍然而道:莫非…《潛夫論》?
賈詡點了點頭,此乃其一…
蒙恕吞了口唾沫。
不過賈詡又瞄了蒙恕一眼,便笑笑,說道:其二么,便是替主公明得隴右之士風也…
隴右之士,多便習兵事,有烈士武臣之風,孝武之時,隴西成紀有飛將軍,及其子敢也,又有孫氏搏擊匈奴,昭、宣之時又有上郝,出趙氏,平定羌亂,皆良將也。世人皆言,「關西出將」是也…直至…
賈詡微微一嘆。
蒙恕以為賈詡嘆息的是董卓,覺得董卓破壞了隴右兵將的名聲,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嘆,也陪著嘆息了一聲,卻不知道其實賈詡心中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賈詡嘆的是光武。
賈詡心中根本就沒覺得董卓有錯,即便是董卓錯了,那也是漢王朝,是光武帝劉秀錯在前面導致的。
因為漢王朝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隴右豪杰階層多少空間。光武帝之后變本加厲,更加嚴重…
即便是在之前有這么多的隴右兵將為了大漢王朝拋頭顱灑熱血,但是漢王朝一直對于隴右的人是設防的,所謂李廣難封不完全是因為李廣是一個倒霉蛋,而是因為漢武帝就不愿意封一個隴右人做侯!
所以到了李廣手中的,永遠都是次一等,甚至是偽劣的,想要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翻盤去扇漢武帝的大臉餅子,恐怕也只有穿越眾才有可能做得到。
大漢王朝對于隴右不友好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隴右地方勢力的形成,是以隴右為根據地,以隴右胡羌為基礎,以畜牧為重的階級體制,和農桑為經濟基礎的大漢王朝的政治制度有著非常大的不同。
西漢對隴右的開拓與建置是依次進行的,漢初承秦而有隴西,漢武帝對匈奴用兵后才開拓河西四郡及天水、安定二郡,宣帝時趙充國擊破西羌后置金城郡。隴右八郡除隴西郡有少量原本的漢民之外,其余七郡的漢民基本上是大漢王朝先后通過屯田、充囚、駐兵等方式從內地遷徙去的。
而這些人在和當地羌胡等人聯合聯姻之下,就形成及其復雜的社會生態,而這種社會生態,民風民俗,又是大漢王朝一手促成的。
或許大漢王朝原先的設想,是要養一條名叫隴右的好狗,能配合著遼東的烏桓左右開弓去攻擊匈奴,起初的時候確實也做到了這一點,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為主人的漢皇帝,忽然覺得隴右這條狗好兇惡哦,人家好怕怕…
隴右在全盛時期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之饒。羌胡兵更是兩漢時期的天下勁旅,所謂天下強勇,百姓所畏者,有并、涼之人及匈奴、屠各、徨中義從、西羌八種…
尤其是在光武之時,因為割據隴右的魄囂勢力非常強大,成為東漢王朝統一事業的重大阻障,給劉秀的統一江山制造了極大的麻煩,所以劉秀在平定了魄囂勢力之后,就立刻割斷隴右勢力與羌胡勢力可能的聯合,并且成為了后續東漢朝堂面對隴西的首要任務。
盧芳勢力被借故消滅,魄囂支黨與先零羌被分徙異地,甚至連為劉秀統一隴右作出了巨大貢獻的河西竇融勢力,也難逃被肢解的命運。竇融被遣離河西,出任冀州牧,梁統、班彪被征入朝中,,馬援則被支使東征西討,最后死于南征路上…
永初之亂后,虞詡獻策,不僅提醒統治階級勿忘隴右地方勢力的危險,而且建議太尉張禹要收羅涼土豪杰,引其牧守子弟于朝,令諸府各辟數人,外以勸厲答其功勤,內以拘致防其邪計…
養豬和人質策略雙管齊下,也被當時統治者一一采納實行。
然而即便是這樣,能夠避免西羌暴亂么?
相反,卻使得原本應該為漢王朝左膀右臂的隴右,在羌亂的時候無所適從,不知道是應該居中調節調解,還是應該組織防御抵抗,因為不管怎么做,恐怕最終都是一個大帽子扣下來,頂多就是帽子上寫的罪名略有不同而已。
所以到了恒靈時期,會出現長達半個世紀的西羌之亂,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終出現了董卓。
到了賈詡這樣的謀士層面,觀察得更多不是果,而是這個果順著藤蔓上去的因,而在大漢王朝之中,賈詡覺得,也僅僅只有驃騎將軍斐潛一人,讓他覺得是擁有寬闊的胸懷,溫暖的手臂,可以容納和駕馭隴右這一條有些個性的獵犬。
其三么,主公如今開拓西域…河西如臂,隴右位中,正如人之肩胛,當運作靈便,方得西域之利也,身為臣子,自然應當謀于事前,豈可僅是聽命而行,猶如泥雕木偶一般?賈詡微笑著,如此,可知某為何而來否?
蒙恕恍然,拱手而道:使君果然遠慮!
賈詡嘿嘿笑了兩聲,其實除了以上的一些積極正面的,為了斐潛所考慮的那些理由之外,其實么,賈詡心中還盤旋著一個惡趣味,就是當隴西的這些人一旦真的登上了大漢朝廷,占據了一席之地,想必那些長期打壓著隴西的山東士族臉色,一定是相當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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