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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2章 貌論

  斐潛聽聞鄭玄到了,心中也不免多了幾分的感慨。這個感慨,倒不是對于鄭玄這個人,而是鄭玄所代表的一些東西。

  在華夏歷史之中,有很多的文化人,成為了華夏的脊梁,他們堅持和表現出來的精神風貌,被后世傳唱,但是同樣也有很多文化人,其言行被人不齒。

  歸根接替,文化人其實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兩樣,一樣都有人性,所以自然也會有勇敢的,有膽怯的,有忠義的,有自私的,不一而同。

  至于文化人之中,表現出來的各種優越感,其實也和一些行業之中的內行人笑話外行人的行徑是一樣的,只不過另外行業之中的人憑借的可能是器物,而在知識這個方面上,憑借的則是自身的學術。

  自嗨和私貨,并非是文化這個行業獨有,許多行業之中也會有這樣的現象,就像是后世的保險業,朝陽產業和黃金十年說了多長時間了?所以只有一個人的立場更高一些,視野更廣泛一些之后,很多東西,很多事情,才不會被眼前的某些人的話語影響,才不會被蒙蔽,也才能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斷。

  人云則云,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而鄭玄,幾乎就是東漢文學當中的一個重要的標識點。無疑,鄭玄在知識上,比斐潛自然要更加豐富,但是在世界觀和認識論上,斐潛卻因為后世的原因,有著自己獨特的優勢,不盲目崇拜,不茫然跟從,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斷力,也就形成了斐潛現在表現出來和漢代普通儒生,士族子弟,所卓然不同的地方。

  好好先生司馬徽聽聞鄭玄來了,雖然表面上沒有說什么,實際上十分的憂慮,知道了斐潛要去拜訪一下鄭玄,便忙不迭的自告奮勇跟著,其實也自然是擔心自家好不容易搞出來的優勢,被鄭玄三言兩語給拐跑了。

  文人相輕,嗯,嚴格來說,同行業里面的人都相輕,不過呢,行業內部的相輕有兩種,一種拼命貶低對方,然后連帶著自己也被扯下水,一種是捧高對手,然后表示自己比對手還要更好一些。

  斐潛帶者一種怪趣味,瞄了瞄司馬徽,不知道司馬徽現在會選擇哪一種方式?

  當下的漢代的學者,是很矛盾的。他們崇尚古學,又渴望突破,又追求內心精神上的方面,也重視純粹物質上的東西,尤其是當下,斐潛覺得,可以說是一個華夏文學上面的非常重要的一個節點…

  很多東西,因為馬后炮的原因,所以斐潛自然可以看得比司馬徽,比鄭玄,甚至比當前所有的人都看的更遠,更深。從整個歷史角度來說,如果拔得足夠高,就會發現,華夏的文化文學發展,其實就從底部螺旋的上升起來,低下略細,上頭略粗,發散而開,像是一根彈簧,也像是一個螺旋的星云。

  比如說詩歌,一開始的時候從春秋戰果時期,詩經當中那些拗口的字詞,并不是那個時候的詩人故意用什么冷僻的詞語,而是在那個時候的很正常的詞匯,就像是“關關”,也很直白,就像是白話詩一樣,但是到了漢代,就逐漸的開始了變化,五言成為了當下的潮流,而劉邦那個三斧子的詩歌體正在慢慢的退出文化圈子。

  到了隋唐,格律詩便成為了主流,甚至出現了各種韻,各種平仄的格式和要求,而到了宋詞,又破壞了格式,稱其為長短句,到了元曲,則是更進一步的突破和發展,后來到了明朝,就更加的發散了,至于清朝,呃,則是發散得八國聯軍都來了。

  整體而言,漢代,可說現在便是整個華夏文化的發展的約束方向便是在這個時間點建立起來的,而后的華夏文學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內,縱然發散,都沒有脫離這個約束的范圍…

  鄭玄的弟子郗慮等人遠遠的在驛館之外迎接,斐潛上前見禮,然后寒暄了幾句,便在郗慮等人的引領之下,往驛館而行。

  雖然說這一路來有蒲車,但是對于鄭玄這樣的年齡來說,也不算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到了平陽之后修整了兩天,才算是緩過氣來,現在看起來精神頭也還算是可以,正站在驛館門口,見到了斐潛就準備拜見,卻被斐潛攔住了,口稱末學后進來拜見大儒,也算是給足了鄭玄的面子,在驛館門口相互謙讓著博得了一片稱贊之聲后,這才進了大門,將吃瓜群眾隔離在外。

  斐潛覺得挺有意思的。

  鄭玄仿佛老眼昏花一樣,只跟斐潛談話,對于一旁跟著進來的司馬徽視而不見。司馬徽也不上前打招呼,就是微微笑著待在一旁。

  至于像是郗慮等鄭玄的弟子,似乎認得司馬徽,還有些沒有遮掩好的,竟然對著司馬徽怒目而視…

  似乎有些好戲可以看了。

  斐潛不無惡意的想著,到了正廳,又是相互謙讓了一下,然后斐潛拉著鄭玄,讓其在上首坐下,自己做了一旁,司馬徽也沒有客氣,徑直在另一側的客位坐了,呵呵笑了兩聲,說道:“好好,鄭公康健如昔,可喜,可喜啊!”

  斐潛微微笑著:“二位可是舊識?”司馬徽這個“可喜”,怎么聽起來有些像是“可惜”啊?或者原本就是“可惜”,斐潛聽成了“可喜”?

  “呵呵…”鄭玄仿佛此時才看見了司馬徽,拱了拱手說道,“水鏡先生,別來無恙乎?”

  噫,這話說的,真有意思。

  斐潛真后悔剛才沒找驛館周邊的那些吃瓜群眾要個瓜來…

  這兩老頭子,是不是之前撕過“嗶”啊…

  司馬徽也沒有藏著掖著,對斐潛說道:“稟驃騎,老夫與康成也算是故交,曾有論爭,各有見解,相持不下不歡而散也…”又轉過頭對著鄭玄說道,“如今驃騎當面,足可見老夫之論乃至理也,不知康成服之否?”

  鄭玄也是先對著斐潛拱手說道:“讓驃騎見笑了…”然后也是扭頭肛上了司馬徽,“汝乃謬論也,夫子之道,有教無類,豈可以骨面而定論之?!”

司馬徽表示不屑(ˉ▽ ̄~)切  鄭玄給斐潛解釋道:“水鏡先生尚王仲任之論,言貴賤貧富,皆為定數,操行清濁,人之性命,于外而形,于體而骨也,故而觀根骨皮理,便可知其人命運…此非大謬乎?人有百面,骨有千種,豈可一概而論之?”

  司馬徽搖頭晃腦的說道:“骨節之法,皮膚之理,乃性命表于外也,猶如萬物之種,樹木之常也!夫觀樹木之貌,可知天時,觀骨皮之態,可知命理也!何謬之有?”

  “呵呵…”鄭玄搖頭說道,“勞于桑梓,固有日曬之態,戰于沙場,方有風沙之貌,非有骨皮于前,乃處所不同而至于外也,豈可反論之?”

  “非也,非也!”司馬徽說道,“老夫初觀驃騎,便覺非凡,乃隱貴于內,骨有氣度,故而贈驃騎‘隱鯤’二字為號,如今…呵呵,豈非佐證老夫觀骨之法乎?再者…”

  斐潛瞄了一眼司馬徽,哦,原來是這樣啊,感情某過來就是給你當憑證來了?

  漢代舉薦人才,很多官員也不見得能對于手底下的郡縣人才了如指掌,但是一年一度的績效任務總是要完成的,因此所謂的品鑒相貌自然也成為了考核的一個標準。要是長得很殺馬特,自然也就不會有什么好的評語。

  雖然司馬徽在與鄭玄爭論不休,但是斐潛的思維卻有些發散,似乎歷史上的一些謎團就這樣解開了…

  品鑒人才么,除了那個什么月旦評被曹操掀翻了桌子之外,水鏡先生司馬徽便算之后比較出眾的代表了,原因無他,就是向劉備推薦了臥龍孔明,從而確定了三足鼎立之態,后世也有一些司馬陰謀論,但是現在看起來,除了一部分正常士族世家都會有的偏向于自己家族利益的處世觀之外,好好先生司馬徽的這個觀人根骨來進行論斷的方法論,可能也是他那個時候給劉備推薦人才的原因。

  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其實司馬徽內心深處也不見得就多么的確信這個根骨之法的正確性,所以當時不是他自己貼上去,而是推薦了孔明,也沒有讓司馬家的幾個侄子,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考慮到荊襄的問題,但是其中司馬徽心中未必沒有一些不確定…

  話說回來,相貌好的確實是比較占便宜,這個不管是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但是以貌取人么,就不是很適合提倡了。

  見兩個老頭子爭吵得越演越烈,似乎將斐潛他丟到了一邊的態勢,斐潛就覺得有些好氣且好笑,不由得咳嗽了兩聲,表示勞資還坐在這里吶,你們雙方爭個錘子哦…司馬徽的意圖斐潛也能理解,不過現在司馬徽似乎也做得有些過分了,看來是要先給司馬徽點一點警告再和鄭玄計較…

  司馬徽收到了信號,朝著斐潛拱拱手表示歉意。畢竟現在基本上就等于是在斐潛這個大老板低下干活,一轉臉興頭上來了將大佬撇到一邊自己痛快去了,怎么說都有些不合適。

  鄭玄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拱手說道:“老夫失禮了…”

  “無妨,無妨…”斐潛呵呵笑著,說道,“正所謂理不辯不明,學術之爭乃常有之事,二位不必介懷…不過今日之爭么,某也有些淺見…”

  鄭玄說道:“老夫洗耳恭聽。”

  司馬徽也說道:“請驃騎指教。”

  雖然說在經學文章,詩詞歌賦上,鄭玄和司馬徽能甩出斐潛十幾條街去,但是斐潛現在身上有大漢驃騎將軍光環的加持,掌管著碩大一塊地盤,自然一言一行不可等閑視之,也不能將斐潛僅僅看成是一個求學后進的小子來處理。

  “夫天有陰陽,水有三態,然可言一而不論其余乎?”斐潛說道,“水鏡先生觀人有術,以骨相皮理,于細微之處見大,亦不失為察檢舉薦之一法也…”

  司馬徽微微笑著,點著頭,捋著胡須。

  “…然世上多庸才,更有蠹吏,水鏡先生此法若成定例,用之于郡縣,恐失于蠹蟲之手,以貌取人,失其本意,埋沒賢才也…”斐潛話鋒一轉,“若以貌衡人,夫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豈不是,呵呵呵…”

  后世畫像之中,孔子似乎看起來雍容華貴,長眉長須,寬袍大袖,一副仙人之態,但是實際上孔子長的么…頗有特點,在《史記》之中記載,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也就是說,孔子之所以名丘、字仲尼,是因為“生而首上圩頂”,即得名于出生后的生理特征。

  后世很多人覺得司馬遷這家伙就是在污蔑孔子,表示司馬遷是孔子的天然黑,但是實際上從史記整體上來說,還有從史記成書的那個時間段來看,司馬遷應該不至于要特意丑化孔子。畢竟司馬遷早年受學于孔安國、董仲舒,也算是儒家出身,另外司馬遷受到了腐刑也和儒家沒有什么關系,而是因為李陵的事情受到了牽連而已,所以司馬遷也不至于將怒火發泄到孔子身上,所以基本上來說,史記之中的描述,有比較大的可信度。

  因此歷史上孔子的長相么…

  反正不像是后世神話之后的那么理想就是。

  當然,另外一個人描述的就有些那啥了,《荀子》所言,仲尼之狀,面如蒙倛。這個蒙倛么…

  因此斐潛此言一處,鄭玄便撫掌而笑道:“正是,正是!”

  司馬徽依舊有些嘴硬,不肯認輸,因為這就意味著他之前的那些理論付之東流,所以爭辯道:“孔夫子生而異之,固有非常之舉也,正如重耳異瞳駢脅,趙政峰準長目…皆如此也!”

  重耳大家都熟悉,而趙正,也名趙政,就是秦始皇,據稱這個家伙也是與眾不同。在秦始皇手下干過一段時間的中尉繚表示說,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

  斐潛大笑,搖頭說道:“水鏡先生,重耳秦王皆非常人,此某無有異議,不過若是以此而衡…恐怕是…不若如此,二位稍坐,某去去就來,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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