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原本的市坊,或者說在漢代的相關商業的規定,都是十分粗淺和簡單的。就像是平陽起初,全天候的市場是沒有的,起初和大漢許多城市一樣,一天只是開市兩個時辰,到了后來,便改為三場,也就是朝市、夕市和大市。
大商戶基本上都是朝市,也就是上午場,因為交通運輸沒有后世那么的便利,所以很多大宗交易都希望能夠早交易早啟程,不至于還要耽擱一個晚上,所以基本上越是大商人便越是勤奮早起,根本不像是什么電視劇那樣個個都睡刀太陽西下才起床的。
而夕市一般都是周邊的一般的小商販了,因為他們需要早上去周邊收羅物資,然后到了傍晚便開始售賣,大多數沒有固定店肆,只能在街邊擺攤兒,或者是挑著擔子沿街叫賣。
而大市么,則是在日中,也就是中午的時候,周邊的農夫或者小手工者,一大早從他們自己家中趕倒城市城鎮之中,也差不多是中午了,然后兜售一些他們自家產出的蔬菜瓜果、還有一些手工品什么的,然后或者是趁著太陽沒有下山之前趕回家,又或是在夕市之上采買一些必需品回去…
整個漢代基本上市場都是如此,平陽起初自然也是如此。
但是隨著道路的便利和商販的云集,原本的朝市的時間就不一定夠用了,時間拖得越來越長,最后甚至通宵達旦,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在售賣,于是乎大量貨物的商販都被遷移到了內城之外,形成了東西兩個大市場,又因為東西兩個大市場的人員生活需求,很多原本夕市的小商販也開始延長了服務時間,從白天倒深夜,也都有商鋪和食肆開門…
有需求,自然才會有商業。
就像是后世一段時間的計劃經濟,導致很多國營飯館酒店餐館,一天營業時間加起來就只有兩三個小時,其余時間就算是有人要吃飯,抱歉,什么都沒有,爐火沒點,菜沒洗,飯沒蒸,要么讓客戶等,要么讓客戶走,這樣的情形,也同樣出現在一些號稱先進的歐洲國家之中,到點了就要吃口熱的都別想…
有需求,有要求,有條例,有規矩,才有可能讓商業穩定的發展,因此斐潛在平陽實行的商業條例很繁瑣,也很復雜,這讓許多商販都不怎么適應,也常常會忘記一些失去,比如商販的營業范圍是一開始注冊的時候就定下來的,不允許商販擅自變動經營范圍。
在雜貨鋪之中售賣《說文解字新注》,自然是超過了商販原本的經營范圍,因此大規模的收檢之下,許多商販也就被抓了起來,不僅是要繳納一大筆的罰金,同樣也有一大批的《說文解字新注》手抄本啊,轉刻本啊什么的,被收羅了起來,然后再以不同的價格售賣給需要這些書籍的學子。
馬服馬鈞自然也是搶到了一套,小心翼翼的抱著往自己臨時的住所走,就像是捧著珍寶一般,很是開心。
半路之上,依舊見到了一些巡檢押著一些觸犯了規矩的商販到了衙門進行處理,同時還有人在路旁宣揚,講述法規,告諭百姓。
“荀令君有言,告諭百姓、商賈…”
因為告諭基本上來說都是面對著廣大的民宗來說的,因此文字都很通俗易懂,但內容可不簡單,因為這里提出了一個漢代絕對沒有的名詞:“盜版”!
有誰能想到斐潛一開始規定了商鋪的經營范圍就是為了等著這個時刻?恐怕就算是有人知道,也照樣會掉倒坑里。新商法規定,所有的商鋪都是有經營范圍的,書籍自然只能由書坊售賣,而其他渠道的商店也好,個人也罷,售賣書籍的,一律都按照“盜版”之罪進行處置,依照售賣情況金額大小,進行相對應的處罰。
如此新鮮的名詞,自然也有些士族子弟,寒門學子什么的聚集起來,議論紛紛,還有膽大一些的直接高聲提問,但是宣傳告諭的官吏倒也不亂,也沒有呵斥,而是進一步說明,那些個人抄書的,相贈的,只要沒有用于獲取利益,便可以不歸入“盜版”之罪當中來。
“如何方是‘不以其獲利’?”又有人高聲問道,“若是某家中請人抄書,付些酬勞給抄書人,難道這些抄書人也是‘獲利’么?也要治罪?”
宣傳告諭的官吏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細則,笑咪咪的回答道:“此罪之要,乃于書也!抄書之人抄書取酬,無罪。家中抄書千百,亦無罪。不過若是以此出賈獲利,自然為罪也!如此可是明白了?”
“哦…如此也有幾分的道理…”
就像是后世之中,家中珍藏了幾個T的硬盤,只要不傳播不擴散,警察蜀黍也不會順著網線摸過來,但是如果以此牟利,擴散出去,那么查水表的自然就來了…
馬服馬鈞兩個人一邊往住所走,一邊也在討論這個事情。馬服表示這個舉措挺好,“乃免奇貨可居也,可謂善政矣。”
馬鈞卻擰著眉毛,沉吟良久,突然搖頭嘆息道:“恐…恐非善政,實…實乃…乃惡政也!”
馬服瞪著馬鈞,說道:“如何是惡政?”然后將懷中的《說文解字新注》往上捧了捧,繼續說道,“若是無此善舉,你我又怎得此書?”之前《說文解字新注》賣得多貴難道你馬鈞都不知道么?如果不是這樣,那里能夠有平價之書可以買?如此怎么能說是惡政呢?
馬鈞習慣性的結巴了起來,磕磕絆絆的說道:“莫忘了鹽鐵…鹽鐵之政…驃騎此舉,不…不過所圖…圖其賦稅厚利也…然此地可行之,彼處又如何?若…若…豈不是涸澤而漁乎?”
馬服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也不見得,現在驃騎之下,書坊價格還是可以的,若是他人以此謀利…這個…驃騎此舉也是自然…”現在平陽的書坊是驃騎將軍直屬的,自然是需要注重驃騎將軍的利益了,這個沒有什么問題啊?就像是自家的果園子長了些果實出來,果園主人面對偷盜者不僅不想一些辦法來阻攔,還說對外宣稱什么偷盜者太多了,攔不住啊,反正損失的也就是那些果樹,而且這樣一來還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個果園好,還能有好的宣傳作用…
“農者,食…食其田,工,工者,食,食其技…”馬鈞搖頭說道,“商食、食、食其賈,吏食、食、食…”
“吏食其俸…”馬服接口說道,“這個我也知道,但是問題是若無商,無吏,你我又怎么能獲取身上衣,手中書?”
馬鈞只是搖頭,他就覺得這個事情,就像是當年漢武帝推行鹽鐵專營一樣,頗有弊端,不是完全的善政。
當年在面對鹽鐵之政商,也是一番的爭論,支持政策的桑弘羊一派與反對政策的賢良文學一派便展開了唇槍舌戰,直到當下,討論起武帝時這些政策的利弊,士族子弟也仍然像那個時候的鹽鐵會議上一樣,各執己見,爭論不休。
鹽鐵會議上,桑弘羊認為鹽鐵官營、平準、均輸、酒榷制度都利國利民,增加了國家的收入而抑制了地方勢力的膨脹;賢良文學則認為這些政策是在與民爭利,富國的根本途徑是加強農業生產。
應該說,武帝時的政策在短期內都十分見效,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從而填補了國庫的空缺,使得北伐匈奴不至于中途夭折,當然這些錢財之中,也有一部分被武帝用去大興土木了,上林苑的那些宮殿就是最好的證明,同時又有許多官吏在具體執行的時候,往往也是摻雜了一些私欲,從中漁利,因而在某些方面造成了效率低下甚至適得其反的結果,這自然也是賢良文學派的人士的反對的原因。
馬服對于這些事情倒不是很在意,他就覺得現在懷中有書,便是好處了,至于其他的方面,距離得太過于遙遠,不是他考慮得問題,沒想到他這樣一說,馬鈞倒是正義凌然的說道:“政之利弊,若不直…直言,何、何、何…”
“行行行,你說了算…”馬服不和馬鈞爭辯了,“你還要不要回去看書?”
馬鈞瞪眼,嘆息一聲,不再說了,默默往前而行,回住所讀書。
先不說馬服馬鈞如何在住所之內臨陣磨槍,只說斐潛這一次面對這一次科舉的雛形的時候,心中也有些感慨,也有些忐忑。
什么是科舉?
望文生義自然是分科考試,然后根據考試的成績喂為才是舉了。可是現在斐潛連“科舉”二字都不敢說,也不能公然宣稱自己“唯才是舉”。
現在將學宮大比分科考試,這個么,自然沒有什么問題,因為漢代就算是舉孝廉制度,也有孝廉和茂才兩個主要科目,就算是到了雒陽,朝廷也會設立考試來測試一下,雖然很多都是走過場,但是畢竟也是有先例的,所以斐潛做出這些改變來,很多人就覺得不過是細節上的變化,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心中才了然在這些變化當中的更為深層的那些東西。
漢代的舉孝廉制度完全就不好么?
也不盡然。
要知道在春秋戰果,甚至是更早的時期,就像是后世的阿三社會一樣,什么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定好的,決定身份的高低不是個人的本領,而是姓氏血統。血統高貴的,生下來就是注定高官,血統低賤的,不管多有才能依舊是奴隸,所以當時什么身份都不管,甚至將奴隸尊為上卿的,也就只有秦國一個。
而劉邦建立漢朝,并不意味著漢朝之初,各地的舊貴族就全數灰飛煙滅了,而舉孝廉制度則是完全擊潰了春秋戰國時期的血統至上的人才制度。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來說,舉孝廉的人才制度,也是有一定的先進性的。
但是舉孝廉的制度,則是世家士族,甚至這些世家士族之下的那些門生故吏,包括附庸在這些世家士族之下的民眾抱團的基礎。士族世家通過舉孝廉,形成了相互之間的紐帶和利益團體。
科舉則是將這些這家族、集團背景也全都打破,使得就理論上而言,毫無家世、根基的庶族地主照樣能跟累世宦門子弟站同一條起跑線上參與考試,從而極大地增強了上下階層之間的流動性,從而增強了整個社會的活力。
同樣,也正是因為科舉,導致了華夏的封建階層強大無比,甚至比國外的封建集團還要強大,強大到強烈抑制了資本階層的興起,縱然到了宋代那樣龐大的商貿社會基礎,依舊沒有能夠像是國外一樣進入資本社會,而是繼續被壓制下去。
當然,這其中也有少數民族大融合的功勞…
不過科舉的弊端么,斐潛也在改進,而現在當下,舉孝廉制度已經完全制約了社會的進步,在舉孝廉,甚至是之后陳群搞出來的那個九品中正制度之下,普通人是絕對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的,這就是社會動亂的根源,也是后來民族大融合的深層次的因素。
因為通過正常的手段無法獲取利益的時候,有野心的人就會考慮用不正常的手段去獲取,這是人性,不管是什么社會形態都無法避免的人性。
科舉制度,在歷史上是形成于唐朝,是在民族大融合之后,各地世家在動亂之后進一步削弱,再加上被楊廣又狠狠的折騰了好幾下,等到唐朝李世民上臺的時候,這些世家門閥才捏著鼻子認了,忍了…
唐代的考試制度與隋代的考試制度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士人不必通過地方薦舉,而可投刺自薦——說白了,只要你身家清白,沒犯過法,沒受過刑,理論上所有成年男子都有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的資格,壓根兒不需要推薦人。
縱然如此,有沒有人舉薦依舊還是有區別,甚至還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要不然歷史之中唐代也不會留下那么多人的感慨,說自己辛辛苦苦寫的詩詞投到那些高門之后,被那些官吏拿去搽屁股…
所以現在斐潛搞這個科舉,會不會遇到強烈的反彈,這個事情,斐潛心中依舊沒有多少的底數,因此當學宮大祭酒令狐邵前來詢問這一次大比的第一門科目要用什么考題的時候,斐潛沉吟了片刻之后,說道:“鐘、鼓、管、磬、羽、蘥、干、戚,乃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乃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乃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裼、襲,乃禮之文也…如此,便以樂禮之器文為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