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圖來。”袁紹輕聲說道,聲音當中卻顯得有些低沉和沙啞。
“啊?唯!”郭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之后,這才如夢初醒一般,連忙幫著袁紹將桌案之旁的書架之上翻找出地圖。郭圖的動作略有些慌亂,明明地圖卷成一個長卷,十分的明顯,但是郭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能找到,反倒是將蜀將上的書卷翻得的凌亂之后,才再整正前方的明顯位置看到了那一卷長條的地圖。
袁紹沒有在意,接過了地圖之后,立刻將地圖攤在了桌案之上。
郭圖連忙在一旁的木匣之內找到了幾枚涂著紅色和黑色的小木人,將其按照現在的一些情報擺放在地圖之上,讓袁紹有更加直觀的感覺。
袁紹雙手支撐在桌案上,死死的盯著地圖,看著紅色和黑色的小木人,似乎在尋找著破局的方案,喃喃的念叨著什么,眼睛里面充滿了血絲,一層細密的汗水從袁紹額頭上冒了出來,撐在桌案上的手臂也不由得在顫抖著。
南路和北路得失敗,讓袁紹實在是覺得太失望了。
南路安排淳于瓊,是因為淳于瓊本身就是河洛之人,又在靈帝時期擔任過西園八校尉,多少在河東河內一帶有些聲名,淳于瓊走南線,正好可以用的上之前得人脈和關系,說不定可以直接策反一些河東的士族,達到兵不血刃的效果。
而北路,安排了大量的騎兵,由文丑為正,蔣奇為副進行統領,雖然文丑和蔣奇之間并不算是非常默契,但也不是仇敵,相互配合大體上是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沒想到蔣奇竟然就被斬殺了!
在北路重點安排騎兵,是因為袁紹也知道征西將軍斐潛在并北陰山之地有大量的騎兵部隊,所以必須要有騎兵進行牽制和攻擊,而現在竟然連北部的騎兵對抗也落于下風,這讓袁紹怎么能不失望?
雖然袁紹口頭上一直在罵袁熙,但是實際上袁熙不管怎樣講都是自己的兒子,就像是許多家長天天叫著自家的孩子是熊孩子,然后就代表著外人可以也叫熊孩子?
郭圖恭敬的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打擾了袁紹的思路。
袁紹放在地圖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顫動著,原本寄希望于北路能夠順利突破,然后一同夾擊并州,然后現在不僅沒有存進,甚至還損兵折將,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臨戰之前的戰術推演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這種可能。
事出突然,使得原本就捉襟見肘的袁紹,整個進攻并北的計劃如今到處似乎都充滿了讓人觸目驚心的漏洞,即使城府極深的袁紹,也有些慌了神。
“啊哈!”袁紹憤怒的將地圖之上擺放的小木人橫掃一地!
郭圖在一旁嚇了一跳,臉色煞白,大氣都不敢出,鎖著脖子,試圖將自己身形變小一些,廳堂之內只剩下袁紹重重的喘氣聲。
不過袁紹畢竟還是袁紹,在過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之后,袁紹總算是平復下來,似乎也下了決心,抬起頭,只不過似乎是不過長時間的僵硬讓袁紹一時之間直不起腰來,仿佛骨頭和肌肉絞在了一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抹痛苦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
“公則,請元皓來。”
郭圖楞了一下。
“快去!”袁紹一手扶腰,然后狠狠的瞪了郭圖一眼。
郭圖一個激靈,連忙應答下來,匆匆而去。
堂下的心腹護衛看著袁紹似乎腰痛,便請示要不要叫醫師或是什么其他的人,袁紹擺了擺手,只是換了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坐在桌案之后,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田豐此時正在家中看書。
雖然說田豐和袁紹達成了一定的妥協,但是田豐心中也是清楚,因為之前造成的舉動,導致他和袁紹之間的裂痕,不是一時半會之間可以彌補過來的,甚至有可能永遠無法彌補。田豐奉命和冀州的這些士族進行溝通和協調,雖然完成了袁紹的要求,但是隨后袁紹就沒有任何的差事任命了,田豐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便待在了家中看書,平日也基本上不出門。
權利之間的斗爭原本就是很微妙的事。
田豐清楚袁紹的想法。
袁紹想要的是一言堂,然而就選是大漢的朝堂之上,這么多年都沒有能夠形成一言堂,皇帝說話都要看一看大臣的臉色,袁紹憑什么以為他就能做到這一步?
這種事情,大家放在肚子里知道就是,妥協退讓什么的,也不過是一時而已,最后的勝負還是要靠手段高低,袁紹這里,就當是看成是一個小朝堂的預演,也是未嘗不可。
畢竟像是這樣的政治上的爭斗,一味的扯破臉,以砍頭為要挾,是最下三濫的做法,否則董卓也不會到最后幾乎是失去了全天下士族支持,到現在基本上所有人提起董卓,必然說的都是董卓如何殘暴,如何不仁,如何叛逆,對他當年取得的那些功勛,幾乎所有的士族子弟都表示,已經時間太久了,都忘了。
人言道,人老了,事情什么的都看得開了,所以脾氣就變好了,而這樣得說法,在田豐這里行不太通,田豐年齡大雖然,脾氣也不見得有所衰減,這幾天雖然說是在家中看書,但是家中得仆從什么得也是知道田豐現在心情不佳,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稍微有所差池。
因此當郭圖來道了田豐家中的時候,田家之中表現得非常得安靜,就連樹上的鳥雀似乎都不敢鳴叫,又或是干脆就是被仆從直接趕跑了…
田豐得知郭圖來了,也并沒有出來迎接郭圖,而是依舊在書房當中看書,就像是要安心做學問,不問政事了一般。田豐能成為冀州名士,在學問上的造詣也是頗深的,但問題是田豐更看重的是在朝堂之上取得進展,因此并沒有多少心思在學問上立言立德什么的。
袁紹讓郭圖來的意思,自然不是讓郭圖隨隨便便派個人過來傳話,而是另有其意,郭圖雖然稱不上的頂尖的智謀之輩,但是多少還是能夠領悟揣摩到袁紹一些的心思,因此便親自等夢,見田豐沒有迎接也忍著,反倒是笑瞇瞇的,似乎完全不在乎這些一樣。到了書房的時候,見到田豐正在和幼子正在勘誤一條經文,兩個人似乎已經說了許久,桌案之上攤著好幾本的經書。
“見過田公!”郭圖一本正經的行禮道,似乎是完全不在乎田豐對他的怠慢姿態。
“哎呀!”田豐似乎是現在才看到郭圖一般,連忙轉頭對著幼子說道,“還不向郭從曹行禮!”郭圖有好幾個職務,但是田豐似乎都忘了,只讓幼子稱呼其最低的一個職務。
郭圖勉強笑了笑,說道:“免禮免禮…早聽聞貴公子聰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郭圖說的很勉強,田豐也自然不會把這一種奉承話當真,揮揮手先讓幼子下去,然后才好整以暇的問道:“公則尋某何事?”
“田公,大將軍有請。”郭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田豐有些意外的看了郭圖一眼。
郭圖是什么心性,田豐自然也是清楚,這一段時間頗受大將軍袁紹的器重,郭圖便是越發的抖起來,什么時候見他對人這么客氣過?
田豐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郭圖外表強作鎮靜,卻掩飾不住臉上流露出一絲慌亂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跳,瞪著郭圖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郭圖欲言又止,掩飾著說道:“大將軍久日為見田公,特而相邀,并無大事…”
“公則,何來欺某也!”田豐不滿的打斷了郭圖的話語,不容分辯的說道,“且直言說來,究竟出了何事!”
郭圖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個事情早說晚說一樣還是要說,而且當下田豐說不得又要重新被袁紹啟用了,能不得罪還是不要得罪的好,因此最后還是說道:“…幽州有變…鮮卑再襲漁陽…”
“什么?!”田豐瞪圓了眼,怒聲道,“邪胡孽蠻,如此猖狂!”
田豐罵了一聲,旋即又看向郭圖,捋了捋胡須,說道:“若僅如此,大將軍定不會召某…還有何事?”
“這個…”郭圖眨眨眼,低聲說道,“文將軍落敗,蔣將軍…陣亡…”
“斯…”田豐手一抖,不小心扯下了兩三根的胡須,長吸一口氣,屏住了呼吸,半天才慢慢的吐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扯了胡須有些痛,臉色鐵青的呵斥道,“此等大事,汝要瞞到幾時!”
知道事態緊急,田豐也再拿著什么架子了,跟著郭圖到了大將軍府。
不過到了大將軍府之前,田豐卻完全沒有了之前在家中的驚訝模樣,拄著拐棍緩緩而行,見到了旁人的問候還點頭給與回應,一舉一動都泰然有序,風度有加,反倒是一旁的郭圖額頭之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見到了袁紹之后,田豐緩緩行禮。
袁紹上下看了田豐一眼,呼了一口氣:“見田公如此,某便心安許多。來,請就座。”
田豐謝過,然后在袁紹下首入座,整理好了衣服下擺,才緩緩的說道:“昔日見大將軍執念頗深,失之清明,豐心甚憂也…如今見大將軍目清神明,當知已去妄念,豐喜不自勝也!當為大將軍賀!”
袁紹失笑,目光閃動,“田公倒是好說辭!”
田豐笑道:“不敢當。如今胡蠻當值繁衍之季,必不久戰,若大將軍將文將軍撤回,胡蠻自去,漁陽當可無憂矣…漁陽既然無憂,冀州鹽鐵自然可用,與民生養些許時日,屆時自然可再組大軍,討逆伐叛…”
袁紹面帶笑容,聽著,面上的笑容就像是掛上去的面具一般,精美但是僵硬,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吾等懸簞竭漿,遠途而襲,離棄故土,原本已是艱難,正所謂‘飛鳥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田豐意有所指的說道,“如今征西鮮卑于幽北,遠道而來,所攜之糧不過旬月,縱然劫掠所得,也不彌損耗,正如人過壯年,雖有雄心,然體力漸衰,無以為繼也。大將軍只需謹守幽州,其寇自退。雖有失,然靖可保,不必過慮。”
袁紹明白田豐的意思,垂下了眼簾,遮擋住自己忍不住迸發出來的厭惡和恨意。到了這個時候,田豐依舊還是一個勁的說什么“故土”,什么“生養”,簡單一句話就是讓袁紹立刻撤兵為上。
“天下紛亂,如今百姓兇饑,若不早日平復,待戰火綿延,經年不定,屆時豈不府廩皆空,民不聊生…”袁紹低著頭,沒有看田豐,而是盯著自己的桌案上的地圖,就像是俯瞰戰場一般,緩緩的說道。
田豐笑道:“大將軍感懷天下,慈悲為懷,實乃吾等楷模也!然逐鹿者,非力取一途也!昔日荊楚霸王,力拔山兮,所向披靡,然亦敗于垓下!有千秋之謀,方有萬世之業也…大將軍自當風物遠量,以謀而取,豈不甚善?”
袁紹仰頭哈哈大笑,“田公果然謀劃深遠,老重持國…不過,若想以謀定邦,以衡輕重,還需田公多多襄助才是!”
田豐撫須微笑著說道:“但為國家計,大將軍有令,豐焉敢不從?若大將軍尚覺田某尚可一飯,豐愿再次北上幽州,驅逐胡蠻,為大將軍掃蕩敵患!使鮮卑胡蠻得知,大將軍之威,不可輕悔!”
袁紹笑著搖搖頭說道:“田公壯志,某亦佩服。然鮮卑些許跳梁之輩,焉需再勞田公大駕?值令文沮二人督辦就是…倒是征西…遲早乃大患也,不知田公可有何策以對?”
田豐沉默了片刻,然后說道:“關中三輔,水利失修,耕田敗壞,加之董賊殘暴,人土兩失,已然不復初漢之盛也。山西之地,貧瘠無比,不耐耕作,又無特產,何必勞師動眾,興師而伐?如今大漢火德,火燃久也,自有燼生,故而有黃巾之亂,然灰燼飄零,無有根基,雖為紛揚,終究塵定,因此黃巾之盛于一時,然敗也速,其天定也,乃土德不得克火也。土盡則金生,故當下之時,征西之盛,屬金之興也!然金者剛則者,不耐其久,大將軍身處北方,正為水興之地,水則善柔,當屬龍騰于海,正符大將軍之勢也!大將軍如今以水擊金,乃逆取之勢也,故而有敗。圣人言,上善若水也,大將軍可南聯諸侯,兼容并蓄,以柔而取,待征西氣運衰竭,屆時權柄在手,大漢上下莫敢不從,區區窘迫山西之地,些許胡蠻之兵,豈能與大將軍爭輝?不知大將軍以為然否?”田豐原本不屑于什么讖緯之說的,但是為了妥協,依舊選了一些應時應景的好話來說。
袁紹聽了,顯然心情舒暢了許多,頗感興趣的問道:“如此說來,吾軍當樹玄青旗,改服之色,承水之德,以應運之?善!便依田公就是!”
“大將軍英明!”田豐連忙一錘子敲下去,就算是敲下了跟腳。
兩人坐在堂內,相視一眼,不由得都笑了起來,只不過真不知道這笑容之中,有幾分的真,有幾分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