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丑依舊是老習慣,披散著頭發,并沒有兜鍪捂著,但縱然如此,當文丑看見了潰敗下來的左翼的時候,依舊覺得腦門上熱騰騰的直冒汗。
根據經驗,文丑看過了潰兵的數量之后,便知道損失的大體比例了,其實嚴格來說,冷兵器時代部隊潰敗的時候,往往并不是因為戰損過大,而是因為士氣下降得太厲害。
左翼的都尉統領,雖然驍勇,也是跟在文丑身邊的老兵了,但是指揮上還是欠了一些火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文丑讓人上前,梳理潰兵的隊列,在這樣的騎兵沖鋒之下,就算是再勇猛的戰士也難免會遇到危險,畢竟高速運動當中,一旦落馬,也許就會被一個實力不怎么樣的對手殺死,或者被戰馬撞死踩死…
在超過了一千人的規模作戰當中,武將個人的武勇其實能起到的作用就大大降低了,若是超過了萬人,武將個人的力量基本上就可以忽略不計了,依靠的更多的還是軍隊整體實力,就像是曹操當年欺負皇叔,雖然博望坡,長坂坡風光了幾個人,但是整體上劉備依舊是被揍得只會一路逃,一路叫喚。
騎戰的節奏要比步戰的節奏更快,這個事情,文丑知道,但是他沒想到得是左翼竟然崩毀得如此快!雖然說戰場之上稍有閃失,都有可能帶來不可預料的損失,然而左翼不是追著匈奴人去了么?難道說匈奴然竟然也又這么高得戰力了?
當文丑看見遠處壓上來得征西和匈奴的戰旗之后,不由得恍然,但是也已經晚了。
現在擺在文丑面前的就兩條道,一條就是趁著征西等人分兵兩處,集中力量強行攻擊其中一側,然后解決了一側再回頭解決另外一側。理想狀態之下,縱然左翼崩壞,但是現存的兵力依舊比征西聯軍的任何一個方面的人數都要多,打還是有可能打得贏的。而且戰斗持續下去,等后續的沮授部隊趕到了,必然還可以進一步擴大兵力優勢…
然而選擇這個戰術的前提是,征西聯軍愿意配合,若是征西聯軍轉頭又跑,文丑就陷入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文丑是冀州人,他軍旅生涯之中,并沒有多少接觸胡人戰術的機會,所以當他第一次遇見將胡人戰術發揮到了極致的征西聯軍的時候,真的是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憋屈從胸腹之間涌上來。
主力進攻,對方就跑,分兵追趕,對手就反過來包抄,大家都是騎兵,跑起來相差也不是太多,真想要按住一個,另外一邊就殺出來。這樣的戰術很簡單,但是問題是并不好對付,就像是大漢王朝幾百年來都在和北方的胡人抗衡,但是能夠在歷史長河之中留下赫赫威名的騎將,也就是那么屈指可數的幾個人。
而對于文丑來說,另外一個方案就更加恥辱了,但是也還有一些機會…
“退兵!”
文丑咬牙下令。
袁軍的騎兵收攏了潰兵,開始向后徐徐而退。
看著袁紹的騎兵退卻,劉和一直提著的心才算是緩緩的放了下來。說起來,和趙云統領的哪一方比較起來,他統領的烏桓人相對來說才是偏弱勢的一方,真要是文丑不管不顧直接拼殺上來,劉和要執行所謂的連跑帶打策略,還是有相當的難度的。
“袁軍退兵了…”雖然文丑退兵,讓劉和松了一口氣,但是沒能徹底解決袁軍騎兵的問題,劉和收復幽州的期望依舊是相當玄乎,因此見到了趙云之后,第一句話便不由自主的冒了出來,“聽聞袁軍此名統兵將領,自持武勇,專愛沖陣,未曾想竟然也知進退…只是如此一來,未能盡除其兵…”
趙云微微笑笑。
喜歡沖陣并不代表頭腦簡單。甘風也是喜歡沖陣,但是甘風難道就是二傻子么?見勢不對,懂得及時止損撤退,才是真正將領應該做的事情。
今天這一場戰役,斬殺了蔣奇和擊潰文丑左翼,前前后后加起來大概折損了袁軍騎兵一千多,接近兩千的數量,讓袁軍騎兵皮肉損傷,但是還沒有到骨斷筋折的地步。所以撤兵雖然憋屈,但是并非不可以接受。
憋屈的事情天天都有,該忍的時候還是要忍。
尤其像文丑現在的處境,頗為不利,但是如果和其落在后面的步卒匯合起來,那么不利的處境就變成了趙云這一方。
“吾等分軍,其擊左,而右襲之,其擊右,而左襲之,故不得不退…”趙云緩緩的說道,“然如今其匯集步卒,以為基石,再行推進,便再無今日一般破綻。”
劉和皺眉說道:“如此一來,又如何是好?”
趙云卻笑著說到:“當下袁軍無力西進,吾等就算是勝了八分,又何必求險?”
劉和看了看趙云,卻不說話。
趙云權當作沒看見,讓禿隗來去和難樓一起打掃戰場,對于這種事情,禿隗來很是起勁,當即喜滋滋的就領著人馬去忙活了。
劉和的意思自然很簡單,只不過趙云并沒有理會他,畢竟對于趙云來說,完成征西將軍斐潛的部署才是第一位的事情,至于其他,能幫就幫,幫不上也算不上什么。
像這樣左右游離,文丑分兵不敢分,進軍不敢進,是趙云和劉和占據主動,而如果說按照劉和的意思,要搞什么乘勝追擊的勾當,說不準反倒是落入了文丑設立的陷阱當中去,因為一旦合并在一起追擊文丑,那么正好給與文丑一個全力決戰的機會。
畢竟文丑雖然撤兵,但是匯集在一起的兵力才更具備威脅,這一次利用主動撤退引誘袁軍追擊,讓文丑吃了一個大虧,再想著要再次故技重施,恐怕就沒有這個效果了,所以從現在開始袁軍基本上就很大可能是固守整個從靈丘到易京的防御線,基本上不會輕易出動了。
“若某所料不差,”趙云看著劉和,還是補充了一句道,“袁大將軍此番三路并進之策,已然頹矣。劉使君有所不知,征西將軍遣太史將軍奇襲鄴城,斬了淳于之首!如今袁軍南路已經潰敗,北路縱然人馬眾多,也是無濟于事,不日多半就會南調入冀…”
劉和一聽,神情明顯好了很多,笑著說到:“若是如此,當為征西將軍賀!”
趙云點點頭,調轉馬頭,往回緩緩而行,接下來,就是轉頭穩固后防,解決樓班的問題,這是完成之前的承諾,但同樣也是扶持一個親征西的烏桓人派別,對于北部的安定也是很有幫助的…
雖然說北路并沒有取得像南路那么璀璨奪目的戰績,但是這樣已經是足夠了,趙云并不貪心,因為在戰場之上越是貪心的人,恐怕是死得越早。
然而趙云不貪心,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貪心,尤其是已經損失慘重的扶羅韓。然而這一次貪心的扶羅韓也沒有想到,他的貪心在一定程度上也反倒是幫助了趙云。
扶羅韓打算游說柯比能,讓柯比能和他一起聯手袁紹軍隊,共同對付征西的人馬,以此報仇,但是柯比能畢竟還是柯比能,并不是扶羅韓所能擺布的。
對于扶羅韓的提議,柯比能很感興趣,但是柯比能考慮的方向,和扶羅韓完全不同。柯比能認為之前和袁紹軍隊有過恩怨,就算是現在去找袁軍示好,也未必能得到袁軍的信任,說不定反而被當成了敢死隊,收益甚小不說,肯定損失很大,還不如趁著袁紹軍隊和征西軍隊在代郡常山一代開戰無暇分身的情況下,再度奇襲漁陽!
漁陽的鹽鐵,都是草原上的胡人極其缺乏的,因此柯比能的這個計劃,在部落貴人會議之下,立刻得到了絕大多數的部落頭人支持,面對這樣的局面,扶羅韓只能是瞠目結舌,雖然非常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從大流,跟著柯比能的大部隊一同轉向,奔向幽州漁陽而去。
于是乎幽州邊境突然烽火告急,駐守在易京的袁熙,一方面急切派人去向文丑沮授求援,另外一方面則是將情況匯報到了鄴城…
“啪!”袁紹手中的玉碗落地,摔得四分五裂,他怔怔的看著郭圖,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北路也敗了?!漁陽被襲?!”
郭圖低著頭說道:“…啟稟主公,只是小敗…不過漁陽被襲,若是不就…恐怕是…”
袁紹倒吸一口涼氣,忽然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得身形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上,連忙用手按住桌案,定了定神,怒聲說到:“顯奕在做些什么!如此大好之局,竟不能守!逆子!逆子!”
就跟許多華夏家長一樣,在看見別人家孩子表現優異的時候,總覺得自家的孩子的進步空間實在是太大了,總是會覺得熊孩子怎么落在我這里的感覺,就算是曹老板也不由得感嘆一聲生子當如孫仲謀…
因此當袁紹痛罵起自家兒子的時候,也忘了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給袁熙多少資源,再加上又忙著給北路的文丑沮授提供后勤保障,又怎么有空去規整地方,提升防御力量呢?
“主公…”郭圖低聲喚著,“…當下之局,還請主公速斷啊!”
“不要急,不要急…”袁紹在案邊坐好,以手支額,喃喃自語道,“…且讓某思索一二…”
這不是北路面一路兵敗的問題,而是袁紹整體戰略失敗的問題!
這個事件帶來的后果,遠遠比死了一些人馬來的更加的嚴重!
袁紹原本進軍并州,執意要攻打征西將軍,就是頂著很大的壓力的了。正所謂“兵不可三調”,而現在不僅是第三次調糧,甚至是第四次調糧了,冀州士族的意見已經是根本毫不掩飾了,幾乎天天都有人在議論著袁紹這樣窮兵黷武,非明主之舉云云,若不是田豐多少在其中調和了一下,說不定現在府衙之令都難以下達到冀州田畝之中…
不顧鮮卑人的劫掠,舍棄一段時間的漁陽鹽鐵,繼續對征西將軍斐潛的北路軍進行作戰,對于袁紹而言,若是可勝,做這樣的犧牲也并非不可接受,但問題是依靠漁陽鹽鐵得利的冀州士族,又怎么會同意袁紹的如此舉措?
調兵回援漁陽,那么也就等于是完全宣布了北路軍戰略徹底失敗…
“此事…”袁紹撐著頭,使勁按壓著頭上蹦蹦跳的太陽穴,低聲說到,“…元皓知否?”
郭圖搖了搖頭,但是很快又說到:“…恐怕有心相瞞,也瞞不了多久…”
這種事情,捂蓋子是捂不住的,就像是一坨屎拉在鍋里,再怎樣蓋鍋蓋,也照樣會有味道散發出來,再加上田豐也有他自己的冀州那個幫派的消息渠道,縱然郭圖這邊控制著軍情諜報,但是一樣遮掩不了多少時間。
現在,南路軍完全崩潰,高覽還未完全收攏好那些潰兵,北路軍正面失利,又被偷襲了漁陽,也幾乎是等于處于敗退邊緣,而中路…
可想而知,若是消息傳開,袁紹要面對怎樣的一個強烈的抗議,原本進軍并北,是袁紹攜持攻克公孫瓚的大勝而強行推動的,而現在南北兩路的潰敗,將會讓人對袁紹的用兵能力產生新的質疑,說不定就會有人講袁紹只是命好,還有可能會有人將義的事情重新提出來,說若不是義奮勇,恐怕袁紹早就死于公孫瓚的馬蹄之下,而袁紹卻忘恩負義,轉頭就殺了義,自斷根基等等…
都不用多想,袁紹都知道現在在冀州的這些士族當中,等著看他笑話的人不在少數。
袁紹臉色一會兒發青,一會兒發白,神情扭曲,而在一旁的郭圖同樣也是緊張萬分,他對于這其中的利弊同樣也是再了解不過了,看到袁紹緊張,他比袁紹還要更緊張。
郭圖是豫州派,原本就和冀州派再爭奪權力,而這一次因為袁紹執意打壓冀州派的人,所以就扶持了豫州派的人上臺。而郭圖這個人,因為秉性的原因,太過于喜歡把持權力,所以他的人緣并不是非常好,即便是在豫州派內部,也不是很受歡迎,所以如果一旦袁紹準備再次向冀州派屈服,恐怕第一個跌落塵埃的就是他了。
如果袁紹這一次對冀州的打壓失敗,他必然跟著倒霉。因此袁紹這一次整體戰略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其實也是非常的嚴重…
一時間,兩個人都默然無言。
在節堂之外,天色已經是臨近了黃昏。一輪夕陽西下,暗淡的在山梁之上堅持了片刻,便無奈的滑落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紅色霞光,顯得是那么的昏暗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