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里亭之處,雖然一旁有兵卒戰馬的各種聲響,但在里亭之前一時間場面有些寂靜,一種名叫做尷尬的東西,似乎就在這種寂靜當中生長,并且不斷的在蔓延。
斐潛看著王凌,似笑非笑。
王凌低著頭,不敢與斐潛正視,心中也略有些后悔,拿著眼角瞄了一眼司馬防,卻看見司馬防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自顧自的捋著花白的長須,頓時心中不免有些惱火。
這個主意是司馬防出的。
司馬防說征西將軍斐潛與胡人互市,而且與白石羌、南匈奴皆是交往密切,所以必然不會對于胡人之物有什么反感,再加上山西并州一帶,漢人和胡人雜居,也有些胡人的風俗習慣,于是便可用這種方式,一來可以探知征西將軍的喜好,二來么也可以了解這征西將軍斐潛的屁股,究竟是偏向于山東的那邊,還是偏向于山西這一邊…
畢竟,山東士族都是不管不顧的反對胡人風俗的,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繁文俗禮多如牛毛,和太原上黨這一邊的家族習慣略有差別。
太原上黨這里,這些僅存的士族,像是王氏,溫氏,令狐氏,甚至包括在河東的一部分士族,其實都因為這些年的羌人、鮮卑人、匈奴人的影響之下,側重于武備,畢竟經學再好,遇上了些兵事什么的,也是麻爪,命都有可能逃不出來。
就好比胡服騎射,移風易俗這種事情,在山東士族那邊可能是天大的事情,但是在山西士族這邊卻有些注重實用主義。
再加上王凌現在也隱隱接受了一些太原王氏的政治遺產,雖然行動上不敢給征西將軍什么下馬威之類的難題,但是像這樣的小試探,王凌當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許是一個沖動之下,便同意了司馬防的建議。
斐潛環視一周。
王凌為首的一幫人紛紛低頭,不敢直視。
“太原父老抬愛,某自然遵從!”斐潛朗聲笑道,“如今皆為一家,也無需如此繁禮,豈不失了親近?來人,取酒來,某敬各位父老兄第一杯!”
斐潛竟然沒有進亭子,更不用說進去坐了。
黃旭搶前一步,從身邊的錦囊內掏出了一個酒爵遞給了斐潛,然后又從另外一名護衛的手中接過了酒囊,拔開塞子,咕嘟嘟倒了一杯。
“第一爵,敬天地悠悠!”斐潛將酒往上一舉,然后又倒出一點在地上,最后才一飲而盡。
王凌等人見狀連忙從一旁的侍從那邊紛紛接過了酒爵,應和著斐潛,一同做著拜,祭,啐,卒爵的動作,齊聲道:“天地祥安!”然后紛紛飲盡。
“第二爵,敬大漢千秋!”
“國泰民康!”拜,祭,啐,卒爵,第二杯。
“第三爵,敬父老鄉友!”
“睦和傳芳!”第三杯。
禮記之中,表明君子之酒不過三巡,因此正常來說也就是三杯為止,超出便是一種失禮了。當然,也有無量爵的說法,也就是不限定杯數,想喝多少杯就喝多少,喝倒不能動為止,但是那樣一般是在酒席之前就說好的,而且大多數屬于家宴類型,或是一些喜慶節日等等。
因此斐潛三爵之后,便將酒爵往黃旭手中一放,便笑著說道:“軍旅之中,多有不便,今日深感諸位鄉老厚意,某便先行一步,至太原城中,再與各位一醉方休!”
王凌等也無話可說,連勝應答。
斐潛大笑,然后接過黃旭的馬韁繩,翻身上馬,眾人都以為斐潛就要拍馬而行,卻不料斐潛將手往亭內一指,說道:“某觀此凳倒是頗為精巧,不知彥云,可否贈某?”
“啊?將軍若是喜歡,屬下不勝欣喜…”王凌自然無有不可。
斐潛笑著點點頭,自有護衛進了亭子,取走了那個不僅雕刻有花紋,而且還鋪上了錦緞,頗有些花團錦秀的胡凳。
“告辭!”
斐潛在馬背上再次拱手團團一揖,便拍馬而行。
眾人連忙躬身相送。他們當然不可能跟著一起走,畢竟這里是二十里亭,而十里亭那一邊還有崔鈞在等候,他們只是代表太原鄉老出來迎接而已。
王凌直起腰,正準備拿眼去瞪身旁那個出主意的司馬防,卻猛然聽見司馬防撫掌而笑道:“妙哉!征西將軍果然心思巧妙,吾之不如也!盛名之下,果無虛士也!妙哉!”
王凌先是一愣,然后眼珠轉了轉,也是恍然,旋即也有些苦笑著說道:“建公此策,可算是把小弟給害苦了…”
“非也,非也!”司馬防一邊笑著,一邊往自家的車馬那邊走去,低聲說道,“若征西不取錦凳,倒是真的有些麻煩…而如今,賢弟又何必多慮…”
王凌腳步一頓,想了想,方覺得身上輕快了一些…
征西一行軍馬繼續向前,隊列當中的陳宮跟著走了一段路之后,忽然一拍手,嘆息道:“好一式反客為主!征西…嗯…”
陳宮下意識的左右瞄瞄,吞下了后半句。
呂布耳朵一動,放慢了馬速,湊了過來,說道:“什么反客為主?”
陳宮低聲解釋道:“亭中有席有胡凳,無非就是詢問征西如何選擇…未曾想征西竟然于亭外,既不取席,也不坐凳,再加上自取酒爵酒水,無非就是向這些人說明…無需他物,亦可自足…厲害,厲害啊…”
陳宮感慨,呂布卻有些聽明白了,有些依舊聽不明白。“公臺說詳細些…”
“…”陳宮無奈的看了呂布一眼,便繼續說道,“攜酒自飲之…也是唯有征西有如此底氣…平陽錢糧頗豐,自然無欲則剛…”
呂布一瞪眼,說道:“公臺切莫說笑,大軍所至,豈能不征調糧草?”
陳宮微微用手指頭指了指后方,說道:“…還真可能無需額外征調…據悉太原無主多年,必定未曾足額繳納田賦,若是征西以催繳賦稅之名,又有誰能…不過縱然理應如此,屆時必定有人不滿,溫候便可見機行事…”
呂布這才恍然,看了看陳宮,遲疑著,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并未說話。
陳宮也沒有在意,繼續說道:“征西討要錦凳,方是神來之筆…既表可納錦凳之舉,又不顯于明處…簡直是連敲帶打,又不使得王凌王彥云沒了顏面…妙啊…這便是反客為主之策,溫候可曾明白了?”
陳宮原想著用這樣的話點明一下呂布,但是看呂布有些走神的樣子,卻也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繼續明說,便只能吸一口氣,然后等著再找機會和呂布講。
在馬背上晃晃蕩蕩,陳宮皺了皺眉,似乎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但轉眼之間不知道又轉到了哪里…
許昌。、
原名許縣,只不過在漢帝劉協來了之后,便改名為許昌,取其昌盛之意。
“明公,”滿寵湊近了曹操的華蓋車,低聲說道,“陛下又召見了左將軍…”
“…”曹操微微皺了皺眉,點頭說道,“吾知矣。”
滿寵拱手,退下了。
曹操沉吟了片刻,伸出手,“篤篤”敲了敲華蓋車,前方駕車的夏侯恩會意,便揚起了馬鞭,虛虛抽了一下,健壯的黃牛開始向前,拉著華蓋車緩緩而行。
馬鞭抽黃牛?
一點也沒有錯。
兗州先是經歷了一次瘟疫,接著又遭受蝗蟲之災,同時也承受了一場巨大的動蕩,不管是因為邊讓的原因,還是因為生產被破壞的原因,曹操都不可能放心大膽的在濮陽繼續待下去,于是就轉而選擇了潁川人,將治所定在了許縣。
雖然說荀氏代表的潁川人舉著雙手雙腳歡迎曹操帶著天子一同駕臨,但問題是許縣并沒有皇帝的行宮,更不用說有龐大的皇家宮殿群落了,因此也就意味著劉協到了這里,一切從頭開始,嗯,應該是從地基開始。
大量興起的土木工程消化了因為戰亂而產生出來的各地流民,也使得曹操的政權經過這一次動蕩之后迅速穩定下來。普通的百姓只要有一口吃的,便不會有太多的心思,至于消耗的氣力么,不是每一天都有的么?
用完了,第二天爬起來自然又有了…
當然,如果排除那些爬不起來的人的話。
大規模的屯田,大規模的土木宮殿建設,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但是壞處同樣也是非常的明顯,錢財就像是水一樣,不斷的往沙地里面流淌,只留下了一些隱約濕意。
作為交換,曹操默許了大量的潁川人出任地方長官,比如鐘繇,比如陳群,比如繁欽等等,這些原本就是潁川大族的人物,也提供給曹操豐厚的物資回報。
不過依舊入不敷出,就連曹操自己日常乘坐的華蓋車都換成牛拉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劉備投奔了曹操,嗯,嚴格講起來是投奔了朝廷…
劉備來投,曹操不勝歡喜,雖然沒有說是親迎二百里,但是也差不多了,曹仁作為曹操的代表,親自前往迎接,一路護送至了許昌,結果沒有想到,劉備到了許昌不久,不知道是劉協搭上了劉備,還是劉備搭上了劉協,兩個人竟然好起來了。
這不,三天兩頭,劉協就召劉備,兩個人嘰嘰咕咕歪膩在一處,讓曹操這心中難免有些嘀咕。
劉小正太是我的!
不知道曹操在下車的時候,心中是不是在琢磨著這樣的事情,導致衣袍都鉤到了車欄桿上,若不是夏侯恩眼明手快,飛快的替曹操提起了衣袖,說不準曹操便要當場出丑。
曹操看了看夏侯恩,覺得這小伙子不錯,便點了點頭,往府內走去,說道:“去請文若來一趟…”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朕常聞天地有常,乾坤有序,仁德信勇,方為君子。詩有云‘親省邊陲,用事所極。九變復貫,知言之選’。今有中山靖王之后備,德才兼備,勇于任事,故特封為豫州牧,望善待百姓,賦斂以理,存賢納能,聚糈集士,忠于漢家,靖綏鄉土。特此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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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黃門將圣旨宣讀完畢,然后迅速換上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容,“劉使君,請接旨吧!”
“臣!領旨謝恩!”劉備大禮參拜,扣首之后才從小黃門手中親手接過圣旨,然后眼睛掃了一下一旁的簡雍。
見皇帝不一定要叩首,但是接圣旨卻一定要。因為圣旨的第一句話就說明了,這個圣旨并不是皇帝下發的,而是皇帝順應天地之命,體會了天地的精神才代為傳達的,所以這個叩首是省不了的…
簡雍會意,笑著上前就拉住小黃門的手,然后袖子之內微微動了動。
小黃門的笑容更加的燦爛,然后又說了幾句祝賀喜慶的話語,才告辭而去…
劉備笑著,將小黃門送出了門外,然后拱著手,一只望著代表了天子的車輛在視線當中漸漸的消失遠去,依舊沒有改變拱手恭立的模樣…
“太好了!太好了!”張飛在一旁憋了好久,見小黃門一行終于走了,便幾乎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就像是一只剛剛挖到了一窩蜂蜜的黑熊,揮舞著手掌就在小院當中轉起圈子來。
關羽微微瞇著眼,捋著長髯,雖然臉上變化不大,但是眉眼之中依舊能夠透露出絲絲的喜色。
劉備被封為了豫州牧!
這個職位雖然在理論上是和之前徐州牧是同等級別的,但是一個是皇帝親自冊封的,另外一方面豫州比徐州來,自然是不管從經濟還是人口,都要大上了許多,就像是同樣是一地之長,但是邊遠窮困山區和繁華經濟區的長官自然不同。
最為關鍵的是,在圣旨當中出現了“中山郡王之后”字樣,也就等于是劉備歷年來不斷宣稱的自己是皇室后裔的血統,終于被大漢王朝正是承認了,從此之后,劉備就可以光而堂皇的自稱自己是大漢宗親,而不會被他人所嘲笑了…
不過,和院中一片歡騰的氣氛完全不同,站在院門口的劉備,雖然臉上依舊帶著笑,但是這個笑容卻是一點點的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