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外援的,或者說需要外援的,不僅僅是隴右的天水。
長安。
清晨。
當如輕紗一般的薄霧在屋頂房檐之上微微飄蕩,眷戀不去的時候,楊修早已起身,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純白色的衣裳。
楊修喜歡白色的衣服,略有些金絲勾勒的花紋,大氣,富貴且莊重。
今天,要見征西將軍斐潛。
楊修輕輕的放下了象牙箸,然后看著侍從將飯菜撤下,端上了金盆和清水,漱了口,取了錦緞擦了擦嘴,便站起身,展開雙臂,讓侍從再一次檢查整理服裝頭冠等是否有褶皺,是否端正,是否符合標準禮儀。
楊修沒吃飽,但是不能再吃了。一個是吃多了便犯困,頭腦便難以保持最佳的狀態,二則當下心思也沒有在吃食之上,吃不下。
楊修自嘲的笑了笑,只是笑容當中略有些苦澀。
當年征西算什么?
那時楊修在雒陽洛水之畔舉辦文會,到場的非富即貴,像征西那樣的不入流的世家旁系子弟,根本沒有資格參與。
而現在…
似乎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楊修仰首望天,似乎看見了斗轉星移日月變遷,然后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停了幾秒之后才緩緩的呼了出來。
“郎君,車已備好了。”一名侍從前來稟報。
楊修攏了攏袖子,昂首向前。楊氏這個姓氏曾經給他帶來了無比的榮耀,那么今天他也要為了能夠持續這一份榮耀繼續前行,就算是荊棘遍地,鮮洫淋漓。
如今的長安城,頗有些恢復了歌舞升平,大興之世的狀態。
隨著斐潛對于長安的投入和修復,南來北往的水陸客商開始聚集于此,自信傲然的文人墨客也同樣聚集于此,各個士族豪右想要求取功名的也一樣是匯聚于此,這些人帶來了更多的人氣,也需求了更多的商品,也就意味著更多的機會。
楊修并非是一個純粹得悲觀主義者,但是在見到了長安當下的狀況之后,楊修就意識到,楊氏不可能僅僅依靠河洛之地重新崛起了。
在許多時候,楊修也曾經想過,若是上天還給一個機會,說不定楊氏還有入局博弈的機會,而現在,這樣的想法已經逐漸的消亡。越是認知,越是心痛,楊修甚至痛恨自己為何能夠將這道路上的阻礙看得如此清楚,算得這樣明白,那些無知的人所擁有的那一份無畏,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沒有人喜歡悲觀,就像是大多數人都欣賞進取,而忽略了守成一樣。
在絕大多數的政治形態當中,不管是一個家族,還是一個朝廷,激進派總是比較受人歡迎的,有沖勁,有激情,而守成的一派在大多數的時間內都是被人詬病,嫌棄暮氣太重,不思進取云云。
就像是直到現在,在楊氏家族當中依舊有人在叫囂著要主戰,要崛起,卻罔顧周邊的情形。挑起戰斗其實一點都不難,一個眼神都可以直接引發爭斗,難的是自己能夠確保每一次戰斗的勝利,而這一點,卻甚少人清醒的認知。自強一旦被自妄所替代,盲目地以為只要愿戰斗,只要狂熱,就不是懦弱,就可以勝利,這樣的話,往往粉身碎骨的失敗也就為之不遠了。
這一片天地,是不講人情的。
天地只講大道,圣人的大道,天地萬物,皆為芻狗。
實力,就是眼前最大的道理。
而現在,整個關西士族當中,征西將軍斐潛的實力最強。
這就成為了當下山西士族的天地大道。
楊修心中明白,或許從今天開始,從他朝著征西將軍深深拜下的那一刻開始,他這一生,或許都沒有辦法像其父親楊彪一樣,站上朝堂的至高之位,就算是站上去了,也未必能獨自做主,做不了什么,但是他依然需要這樣去做。
至少能夠給楊氏爭取喘息和恢復的時間,不需要再消耗家族的骨血…
并且在面對征西將軍斐潛這樣強大的對手面前,屈膝而拜,并非是一種恥辱,因為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他就可以站在征西將軍身側,看著更多的人跪拜在三色旗下。
打不過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夠,他還可以獻出財富,若是獻出財富依舊不足,他還能給出自己的尊嚴,這樣至少可以保下楊氏的百年傳承,可以保得弘農楊氏家族不倒,可以保存自己成長生活的那一片天地…
“郎君,到了征西將軍府了…”跟隨楊修而來的侍從,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
楊修低垂雙眼,神色不動,扶住欄桿,微微挪動了一下跪坐得有些腳麻的腿,等到血氣疏通,麻痛的感覺消退之后,才緩緩的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或許將來會有楊家的子弟將他今日的舉動反復的進行討論,推演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是楊修知道,這是他現在最佳的選擇,也是弘農楊氏最佳的選擇。
“召楊氏進見!”
征西將軍府衙門口之處的兵卒中氣十足的傳聲喝到。
楊修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容平靜,將手攏在了袖中,平端在胸腹之間,緩緩的向前一步步的走去…
斐潛看著楊修退下遠去的身影,有些頭痛的敲了敲腦門,沒想到楊修這一次來,居然丟給了自己這樣一個燙手的山芋。
“這個…元,呃…士元,”斐潛轉頭看了看龐統,說道,“你怎么看?”
龐統看著穿了一身凈白衣袍的楊修身影,磨著牙,似乎還沒有完全將注意力集中過來,沒有在意斐潛說漏了嘴,頗有些不滿的嘟囔道:“穿一身白,掛孝啊…哼哼,小白臉…”
斐潛啞然。
沒發覺龐統對于小白臉的怨念這么大啊?
或許是龐統天生長得比較非的原因,導致龐統相當不喜歡小白臉,當初斐潛剛剛到了鹿山的時候,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龐統才會無緣無語的出言戲弄斐潛。當然現在就不一樣了,成日風吹日曬的斐潛,其實膚色已經是古銅色,完全沒有了當初白面書生的模樣。
楊彪能當上三公,作為以貌取人的風氣相當濃厚的漢代,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不用講,而楊修繼承了楊彪的基因,又經過家族熏陶,這一舉一動之間,風度翩翩,這外表,和會爬樹會下地會喝酒打醉拳的龐統比較起來,當然就只剩下“呵呵”兩個字可以形容了…
或許這就是龐統和諸葛亮一直相愛相殺的原因之一?
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下走,一龍一鳳,似乎注定了就是要冤家一輩子?
“啊,這個,士元?士元?!”斐潛叫醒了正在磨牙的龐統。
龐統咳嗽一聲,一本正經的轉頭過來說道:“何事?”
“你覺得楊德祖說的怎么樣?”斐潛忍住笑,問道。
龐統依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想都不想的說道:“不怎么樣。”
“哦?說說看?”斐潛說道。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龐統看了斐潛一眼,說道,“這不是明擺著么?弊大于利啊,楊氏挺不過去了…嗯,不是,應該是楊德祖這一支挺不過去了…”
家族之中也是一個小國家,該有的爭端和角逐一樣都不會少,不該有的雞毛蒜皮陳芝麻爛谷子同樣是一點也不會少。
楊彪這接連幾次的失敗,已經是將以往的威信消耗得七七八八,想要繼續在家族當中保持目前現有的地位,自然就需要借助外援。
斐潛思索了片刻,目光動了動,說道:“那士元的意思就是拒絕了?”
龐統嘿嘿嘿的笑了幾聲,說道:“哪里,送到手里的好處怎能不要?我的建議是再等等,反正急的不是我們…”
“好,正合我意。那就再等等。”斐潛不由得笑了出來,點了點頭。
當年楊氏或許對于斐潛來說是一個巨無霸,但是如今楊氏也就頂著一個虛名而已。相比較楊氏這樣虛名的天下冠族,斐潛更擔心的是二袁。
“粱道派人傳來消息,說文丑到了中牟,與高干一同募兵訓練…”斐潛收了笑容,輕輕敲了敲桌案,說道,“袁大將軍想必已然勝算在握,要不然不會將手中大將派出來…”
龐統也肅容點頭說道:“公孫恐怕命不久矣…中牟啊,距離上當太原僅一山之隔,這袁大將軍,恐怕是…”
“…”斐潛默默的點點頭。
楊修的到來,似乎又在斐潛的腦海當中敲了一記警鐘。
該來的終究是會來,已經發生變化的便再也改不回去。
斐潛最近有些發愁,因為他發現自己腦海當中存留下來的東西現在似乎有些不夠用了,或者說根本用不太上了。公孫瓚和袁紹的爭斗,這個不用說,肯定基本上沒有脫離歷史上的軌跡,但是接下來的變化就讓斐潛很是頭痛。
曹操會像歷史上一樣和袁紹決裂么?
白馬延津官渡三大戰役還有可能會重新呈現出來么?
現在斐潛從一個前線指揮官,漸漸的走向了中央領導者,雖然說這樣的轉型也是經過了慎重的思考做出的決定,可是這樣的一個中央領導者依舊并非像想象那樣的簡單。
若是在三國當中,最為杰出的前線指揮統帥型的領袖,莫過于曹操。
歷史上的曹操,一生當中,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位于前線,作為前線大軍的主帥,掌握軍權,轉戰四方,這樣確保了軍事上的絕對領導,但是同樣也埋下了政治上的隱患重重。從赤壁之戰后,當無往不利的金身崩壞之后,曹操便再也無法重新立于戰場之上。當然,年齡大了也是一個原因,但肯定不是最為主要的原因,因為劉備六十歲的時候依舊可以帶領軍隊討伐東吳,只不過劉備沒有成功罷了。
一場戰役,短則數月,長則經年,曹操將內政托付給了荀彧等人,但是當他金身崩壞之后,才猛然發現荀彧等人結成的階級已經成長為一個相當龐大的團體了,以山西士族為代表的楊氏支持曹植,以荀彧等山東士族則是支持曹丕…
手心手背都是兒子,權衡利弊之后,曹操最終決定殺了楊修,也切斷了曹植繼承的道路。不過這樣的舉措并沒有什么卵用,看看曹家最終的下場就知道了,所以斐潛不想走歷史上曹操的老路,要從一個純粹的前線指揮者的身份當中脫身出來,真正立足于戰略的方向去考慮去衡量,就成為了現在必須要適應和轉變的問題。
“…我猜測,袁大將軍可能會和曹平東聯手,”斐潛覺得嗓子有些發干,“甚至還有可能和劉荊州也有些勾搭…”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要抵抗袁紹、曹操、劉備三人聯手合擊,似乎是挺牛叉的事情,可是能抵擋得住么?
龐統黑黑的小胖臉也不由得帶上了一些沉重的色彩:“…這的確很有可能…如此一來,上黨、太原…張文遠之處,應再派遣些兵卒,于山徑之中立寨,以防不測…”
斐潛點頭說道:“我已經讓友若再從平陽北屈調配些訓練完畢的兵卒前往上黨太原,只不過…”
“太行八徑…”龐統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要是一兩個路口還好說,這太行山南北能通大軍行進的就有八個路口,還沒有算那些不能通車馬,但是可以行人的小道。若是早期就被偵查到還好說,也就是重演一次之前高干的舊事罷了,但是如果說當時沒能夠發現,被高干一咕嚕捅出了個窟窿呢?
龐統思索著,然后緩緩的說道:“袁大將軍若攻略上黨太原,或兵出三路,一路自河內進壺關,一路自中牟走樂平,一路自冀北過常山…”
“壺關險要,眾人皆知,故而河內一路,多為佯攻,牽扯兵力而已…”龐統繼續分析道,“而中牟與常山二者,又以常山為重,中牟應為偏軍…”
嗯,雖然依舊是小呆鳥,但是畢竟血統好。斐潛琢磨了一下,如果袁紹真的準備進攻的話,的確應該就是像龐統這樣的思路,畢竟這樣的方案最為穩妥。至于像什么奇襲壺關啊,從天而降啊,千里奔襲啊什么的策略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性,但是這樣的策略風險很大,袁紹又不是處于完全的弱勢,所以基本上來說,對于斐潛當下,還是應該主要防御袁紹正面推進的策略為主。
“嗯…”斐潛點了點頭,表示贊同,說道,“某即可便下令文遠領兵往太原,統轄太原郡兵,加強防御…若是袁氏不來,倒也罷了,若是來了,也唯有一戰!”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