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蠻的北漠上,許多地方依舊冰雪覆蓋,冬天就像是大清早被棉被封印的人一樣,死活爬不起來,纏綿不去,壓制得什么小花小草都冒不出頭來。
白色的沒有完全融化的冰雪,東一塊,西一塊的在黑灰色的土壤或是巖石之上,就像是瘌痢頭一樣,布滿了整個的大地,而原本應該有的青綠色,卻極少見。
“頭人,這樣下去可不行啊,牲口沒吃的…”一名鮮卑憂心忡忡的看著餓得到處扒拉著殘雪的牛羊,“如果再不能找到新的草場…這…這…唉…”
“…我知道,我知道…”一名壯漢喃喃的應答了一聲,拍了拍那一名鮮卑的肩膀,“你去周邊看看,再去找找有沒有新發出來的草地…我去找大祭司,再想想辦法…”
那名鮮卑人撫胸一禮,便跨上了一匹馬,帶著兩三個人,往遠方而去。
壯漢看著,又低下頭看著腳底的土壤,愣神半天,又伸手抓起了一把,在手里搓了一下,確實感受到了細碎粘稠的土壤細末在手指當中的感覺之后,似乎才確定他們并沒有找錯地方,而是這一塊地方今年沒有長草。
壯漢愣神半響,嘆了口氣,眉頭緊皺的將手里的土撒在地面上,然后往營地北面的一個繪著五彩顏色的帳篷走去,步伐很慢,就像是肩上背上壓上了百斤重的重物一般,剛走了沒幾步,幾名孩童就笑著鬧著從帳篷間追逐嬉鬧著奔了出來,其中一個大的小孩追趕著一個小的,而那些小一些的孩子只顧得跑,沒看路,一頭就撞到了壯漢的腿上,吭哧一聲摔了一個屁墩…
壯漢皺著眉,指著個頭稍微高一些大一些的小孩說道:“塔爾吉拉,干什么呢!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帶著弟弟妹妹胡鬧!你是吃飽了撐得了么!”
或許是壯漢的聲音有些大了,幾名小孩就像是被冰雪凍結了一樣,立刻站著,僵硬著手腳,有些驚恐的看著。
摔了一個屁墩的那個小孩,抬著頭見壯漢神色不好,雙手緊緊的攥著什么東西,又驚又怕之下頓時就哇哇大哭起來。
“塔爾吉拉,為什么追他?”壯漢皺皺眉,彎腰伸手將坐在地上的小屁孩拉了起來,隨口詢問道。
大一些的小孩支支吾吾的說道:“蒙多…蒙多撿骨頭啃,我怕他把骨頭吞了…所以,所以…”
壯漢皺著眉,輕輕的掰開小孩子的手,發現在小小手掌之內的是一根已經被砸開只剩下半截的空空羊腿骨,不知道為什么心中一陣煩躁升騰而起。
“這不是吃的!聽懂了沒有?”壯漢聲音不由得提了起來,指著那一根沾滿了泥土的白骨說道,“你傻了么?這是骨頭!沒有肉了,上面沒有肉,不能吃!不能吃的!”
“…”小屁孩撇著嘴,眼淚汪汪,“…我,我餓…”
“…”沉默片刻,壯漢從懷里摸出一根小指粗細的肉干來,撕扯下一絲塞到了小屁孩的嘴里,小屁孩頓時就用滿是泥巴的小手捂著,眉開眼笑起來。
在四周小孩饑渴的目光當中,壯漢猶豫了一下,沒有將肉干收起來,而是遞給了塔爾吉拉,“去,拿去分了!帶好弟弟妹妹!”
帶頭的小孩塔爾吉拉連忙上前,一手接過肉干,一手將臉上還是鼻涕眼淚的小毛頭牽了過去,然后帶著一幫小孩遠遠的跑開。
壯漢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他發現這一段時間他嘆的氣或許比去年一年都要多。
“大祭司…”壯漢掀開了五彩帳篷的門簾,走了進去,向一名花白頭發的老者行了一禮。
大祭司正在一堆羊皮卷當中翻找著什么,頭也沒有抬,只是說道:“坐罷…跟小孩發什么脾氣,費鄆王,你失態了…”
費鄆王,這一支北漠鮮卑的大首領,點了點頭,承認道:“嗯,我沒能控制住。”
“越是在這個時刻,你越不能亂,越不能慌,要不然下面的人就會更慌更亂…”大祭司雖然這樣說著,但是目光一直都在羊皮卷上,就沒有抬起頭過。
“…其實,大祭司,你也慌了…”費鄆王沉默了半響,也低聲說了一句。
大祭司正在翻看羊皮卷的手一頓,終于是抬起了頭來,瞪著費鄆王,片刻之后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明白了…有這么明顯么…”
費鄆王說道:“大祭司,你已經三天沒出帳篷了…”
“已經三天了么?”大祭司愣了一下。
鮮卑人記事的方式是古老的抽象線條和符號,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每一個人用來標記方式都有些不同,甚至時間長了就連自己標記的東西都未必能夠回想得起來,傳承羊皮卷當中七扭八歪的線條和符號,在過了兩三代人之后,真的就跟天書一樣。
能擔任祭司的,都必須有記憶力超群的天賦,可是再強的天賦也無法抵御時間的侵襲,年齡大了之后,伴隨著身體機能的減退,記憶力也在一點點的衰退,大祭司為了尋找出路和答案,已經在帳篷內不知不覺的待了三天,吃喝拉撒都沒有離開過。
“…扶我一下…”大祭司動了一下腿,才發現自己的腿腳已經麻了,根本用不上氣力,只能向費鄆王伸出了手,然后在帳篷內彎著腰,抖著腿,半響之后才挺直了腰身,向費鄆王說道,“出去走走?”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帳篷,然后走到了營地后面的小山坡之上,向四周眺望著,周邊的族人遠遠近近見到了,紛紛撫胸行禮,在得到了回應之后也都似乎輕松了一些一樣,似乎隱隱的還有人唱起了牧歌…
看到族人似乎重新獲得了些活力的模樣,大祭司和費鄆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笑容里面查看到了一些的苦澀。族人是輕松了,覺得兩個人有心情出來放風散心,必然是找到了問題的解決辦法,但實際上兩個人身上的擔子更重。
“…我查看了所有的羊皮卷…這里這個草場,是最南端的一個…”大祭司輕聲說道,就像是在寒冬里面飄渺的白煙,“…也是有記載當中的最后一個…”
“昨天,”費鄆王沉默了一下,說道,“派去聯絡大王的人回來了,他們說大王同意我們可以去他們的草場,但是…要交出牲口的一半…”
“一半!”大祭司吸了一口氣。
“或者餓死,或者一半。”費鄆王望著天,臉頰上的肉跳了跳。
大祭司沉默良久,才說道:“現在如果不去大王那邊,就剩下兩條路…一條往南,和南面的漢人開戰,去他們的地盤上…另外一條路,是往西…”
“往西?”費鄆王轉首看著大祭司,“西面還有新的草場?”
大祭司搖搖頭說道:“因該是有草場,而且還有我們的真正的族人…只不過,我不清楚,也找不到具體要怎么走…我也不是很確定,因為好多事情…時間太久遠了,羊皮卷很多記載都失傳了…”
“真正的族人?”費鄆王苦笑了一下,“沒想到我們還有真正的族人?大祭司你確定不是準備要我們半條命的那種族人么?”
“我們和那些家伙其實不一樣的…從匈人的冒頓大王,到現在室韋人的檀石槐,步度根大王…我們似乎已經是習慣了,但是…”大祭司幽幽的說道,“…我找了所有的羊皮卷,發現了一件事情…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是我們盧水一族,并不是真的姓沮渠,就像是我們祖先是住在盧水附近就被稱之為盧水部一樣…匈人在很早的時候有一個官職,在左右賢王之下,就叫左右沮渠,我們祖先就是其中一個,后來就以這個為姓氏了…可是,你知道最早我們姓什么嗎?”
“姓什么?”費鄆王問道。
“ŋiwet…”大祭司目光望著西方,吐出了一個有些怪異且古樸的音節。(本章說注1)
南匈奴的王庭之所。
此時此刻,在這個斐潛原本以為應該還有一場大戰的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兩極分化…
當斐潛領著大軍,抵達匈奴王庭的時候,於扶羅也跟丟了半條命一樣,氣急敗壞的差點背過氣去,原因很簡單,大長老帶著他的殘廢兒子,并沒有決死一戰,而是帶著一些精壯的族人逃亡了,留下滿王庭的受傷的牛羊牲畜。
當然,還有那些死里逃生,正在哭訴著這一段時間的悲慘命運的於扶羅的親屬族人以及相關的人員。
對,沒有全殺,就連那些受傷的人都是大部分都砍了一兩刀,救治一下或許有些能恢復,有些就會殘廢了,也不知道大長老是不是從他那個殘廢兒子那里獲得的靈感,包括好多牛羊的傷勢都在蹄子上…
征西的兵卒倒是興高采烈的,要不是多少還看在於夫羅的幾分面子上,說不定都有人拿著小刀刻上些什么“XXX到此一游”的字跡了,來證明自己曾經將匈奴王庭踩在腳底下。
對于於扶羅來說,要么發兵去追殺大長老,但是這樣一來就意味著這些牛羊馬就會人手不足,得不到充分的照料,最終很可能絕大多數都將死去;要么不追,人手都留下來照料這些大牲口,但是於扶羅這一口惡氣如何能消?同時也未必全數都能康復,其中一些人和牲口難以避免會因為傷勢過重或是這個那個的感染什么的而死。
要復仇還是要生存?
對于於扶羅來說,怎么樣選,都注定了要損失。
南匈奴經過這樣一次內訌,整體已經被分裂成至少三個部分,而於扶羅想要從新恢復所謂當年的盛況,基本上已經可以說是一種奢求了,一兩代人之內肯定是爬不起來的,更不用說可以活跳跳的到處攪事了。
對于斐潛來說,到這里,事情就已經是基本告一個段落了,至于追殺不追殺大長老,是於夫羅的事情了。
這個大長老,會不會像是電影電視里面的反派人物一樣大吼著我會回來,在當下并不是斐潛關注的重點。
斐潛現在關注的問題,倒是發散了不少,隨著他地位的攀升,也漸漸的在往整個的戰略的方向發展…
陰山穩定,那么就可以作為糧倉和戰馬儲備基地,而一旦形成規模,就像是后世戰略游戲一樣,平A都可以隨便贏了,有誰還會在乎對方控制著三兩個龍騎在一旁閃現跳舞打出精美的操作啊?
“派些精明些的人,去搭把手…”斐潛指了指正在忙碌這救治牛羊的匈奴人,對趙云說道,“匈奴人對付牲口還是挺有本事的…注意他們怎么治,用的什么草藥…”
趙云會意,領命拱手而去。
斐潛看著忙碌的匈奴人,心中忽然升騰起一個問題,之前他和龐統徐庶棗祗他們也有研討過,只不過當初并沒有直接接觸到多少胡人,現在來了并北,原先在腦海當中的沉淀已久的問題就漸漸的浮現了出來。
匈奴人,或者說這些胡人,當需要拋棄草場遷徙的時候,似乎都很決然,而當華夏人遷徙的時候,似乎難度比胡人要多了十倍不止,損失似乎也多了十倍,這其中的原因,只是農耕和游牧的習俗差異么?
因為交通道路不便?
因為生活習慣不同?
因為生產生活條件不允許?
因為文化物資水平沒達到?
起初的時候,斐潛也認為或許是這個或是那個的原因,但是現在他有一點明白了,其實并非外因,而是內因,只是因為不想,或是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
那些所謂的種種困難,有能比華夏的祖先從黃河源頭一路遷徙,東到東海,西到西域,南到南越,北到北疆還更加的困難的?
斐潛依稀還記得后世有基因研究,然后說發現人類的基因是從非洲一路遷徙演化出來的,那么若真是如此,為什么在原始社會,甚至在原始社會之前的人可以跋山涉水跨越大洲,而到了漢代就不行了?甚至到了后期的漢人組建的王朝,也沒有能夠多大的發展,就連下了西洋的明朝,最終也寧可鑿了海船,燒了海圖?(注2)
所以,只要真的想,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斐潛抬眼看著天,看著在頭頂天空上飄揚的三色戰旗,還有那濃墨重彩的大大的漢軍旗…
改變,不妨從此開始…
或許終有一天,可將這漢家的旗幟,插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