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搖曳著樹木枝葉,搖下了幾片略有些枯干的樹葉。
趙商站在堂前,雙手一拍,顯然是為了自己找到了最重要的核心問題而開心,笑著說道:“定然如此!定是如此!某之前便有疑慮,為何征西麾下不見其亂,便是如此也!”
一連串的說了三個如此,顯然趙商是相當的興奮。
是的,明明說是征西將軍死了,但是平陽城中的荀諶也好,棗祗也罷,似乎并沒有受到什么巨大的影響,依舊是該干什么干什么,不就是最好的說明么?
有了繼承人,所以才有條不紊。
這不就是跟大漢朝一樣的么?
雖然小孩子要等到十幾年之后才能掌權,或者是一輩子都與權力無緣,但是在這個階段,卻可以讓旗下的眾人安心做事…
裴俊看著趙商的背影,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想說一些什么,但是最后還是沒有講出來。
裴俊和趙商的觀念么,有一些是一致的,但是也有一些是有區別的,一致的地方就是在對待大漢中興這樣一個事情上,中興的道路很漫長,而中心的基礎就是要有合適的執政人員,制定出一個符合當下大漢朝堂的國政策略。
十幾年來,大漢上下飽受宦官、外戚、權臣禍國之苦,不管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在鄉野之中,對于有些眼光的士族而言,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合適執政人員和國政策略,中興就是一個笑話。
這個大前提,趙商是這么認為的,裴俊也是一樣,但是在具體合適的執政人員和國政策略這樣的細分項目上,裴俊的想法則是和趙商有些不同。
趙商認為,只有鄉野大賢,方知人間疾苦,才能做出相應符合大漢民生的政策和法律,才可以真正讓大漢再復輝煌。
其實就是再說他自己…
而對于裴俊來說,他更相信權力的制衡,權力制衡的其實就是權力的分配制度,權力分配牽扯到不同群體的利益,所以產生激烈的爭斗也是必然的過程,而在這個爭斗的過程當中,如果沒有強大的實力,必然無法確保在爭斗當中的勝利,因此當下各地諸侯才會烽煙四起,窮兵黷武。
鄉野大賢有什么?
除了一個名聲,一張嘴,還能剩下些什么?
就連趙商,不也是需要前來依附,才能獲取相對應的權勢和地位么?
在裴俊眼中,當下無非就是山東山西之爭。
而聞喜么,既可以算是山東的,也可以算是山西的,當然嚴格說起來,還是偏向于山西多一些,因此征西將軍斐潛崛起的時候,自然更加側重一點。
當然,楊彪也是一個選擇,只不過楊彪似乎因為在司隸待的時間長了,有些忘了自己祖先其實也是從山西發源而來…
實在不行的話,退而求其次,隱忍下所謂的政治抱負,只求家族騰達,也可以最后找一個山東士族投靠,當然,到那個時候,最好的職位自然是家族當中的嫡子裴潛來擔任了。
斐潛,裴潛,呵呵…
裴俊不由得有些想笑。
“奉先為何發笑?”趙商有些奇怪的問道。
裴俊挑了挑眉毛,若無其事的說道:“若是…征西真有遺腹嗣子…當位于何處?”
趙商也是笑了,說道:“定于學宮之內!”
“學宮?”裴俊沒有想到自己隨口說的問題趙商還真的有答案。
趙商點了點頭,捋了捋胡須,瞇縫著眼,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緩緩的說道:“若是平陽府衙之內的正妻黃氏有孕,定然大肆歡慶,廣為人知,豈有按奈不報之理?如今若是有子,卻又不便宣揚,加之征西將軍素來不好女色,唯一親善者…”
趙商向著學宮指了指,一張原本正經的老臉上也不免透出一些猥瑣的神色來。
“趙兄之意…”裴俊瞪圓了眼,“是…蔡…”
趙商微微頜首,嘿嘿笑了兩聲,然后咳嗽了一下,說道:“此事若不是賢弟親自查探,吾等仍蒙于鼓中!若說起來,其實也是早有征兆…”
趙商在廳堂之內緩緩的度起步來,扒拉著手指頭說道:“征西乃蔡大家之徒,想必與雒便可登堂入室矣,這自然就有情愫初生之機…加之并北平陽之處,又有再續前緣之意…蔡大家之女,嗯…似乎久未露面矣…”
“前日荀東曹遣兵守桃山,其意非守學宮,乃守嗣子也!”趙商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胡子還抖了兩下,似乎也是在表示肯定。
裴俊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說道:“若是如此,怎不索性…征西已是列侯,可娶二妻…”
“自然是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故也…”趙商言辭卓卓的說道,“白虎通有云,遠恥防淫泆也…何況雖是大家之女,亦為黜出之婦,非良人也,如何能娶之為妻焉?若為妾,又置蔡大家顏面于何地?故而…哈哈…”
“至于未納于城中…或是黃氏多妒,或是…”趙商笑著說道,“或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也,定是如此!荀東曹不愧是精通兵法!哈哈,若不是賢弟親探荀東曹,某又何能得此論?平陽若下,賢弟當屬首功!”
裴俊搖搖手說道:“此皆趙兄之功也!小弟不過走卒而已,不足掛齒。”
趙商又表示謙遜,裴俊又再次退讓不受,趙商這才微微笑笑,點點頭不再就這個問題糾纏了,而是說道:“如此,某便尋機傳信城外就是…”
裴俊便告辭了出來,離開了趙商住所幾步,卻站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趙商的推論也是挺有道理的,似乎可以說明當下為何征西將軍斐潛的麾下依舊有條不紊的在組織和防御了,并且若是城外的楊氏大軍得知了這個消息,然后握住了這個征西將軍的唯一的嗣子,平陽的防御自然就分崩四裂,打都不用打了。
但是,裴俊老覺得這其中有些問題。
之前的謙讓所謂的功勛,并不是裴俊品格就有多么偉大,視金錢如糞土什么什么的,而是裴俊覺得趙商的觀點全數都是在推論上建立起來的,其中若有一個環節出問題,結果必然是大相徑庭。
就算是真的有嗣子,雖說趙商說是虛虛實實,掩人耳目,但是若是在這虛實當中,加上些偷天換日之策,這要是稍有不慎,便是一個圍攻學宮,屠戮學子的名頭坐實了…
更何況,若是…若是征西其實沒有死…
裴俊忽然打了一個寒顫,為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然后仰頭望天,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
從北屈到平陽,雖然說道路已經一再開拓平整過,但是原本地形就是有些起伏的,因此就算是鮮卑奴隸再努力,也不能像后世一樣完全擺脫地形的限制,開出一條高速公路來,而且斐潛還從北屈帶走了三千的新兵步卒,所以行進的速度還是有些受限。
既然呼廚泉已經束手,得知呼廚泉的行動沒有和於扶羅有過招呼之后,對于在高奴的殘余南匈奴而言,斐潛暫時就沒有必要立刻去攻擊,反正呼廚泉的手下逃的逃,降的降,剩下的也就是一些老弱婦孺而已,因此只是派了十幾個人,帶著呼廚泉的信物,去一趟也就夠了,不需要大動干戈。
馬延繼續守在雕陰,負責看押呼廚泉和那些投降的匈奴,而甘風帶著兩千五百騎兵和那些被俘獲的匈奴戰馬,留在了關中,一方面是三輔地域較大,沒有充裕的騎兵多少照料不過來,另外一方面南匈奴的戰馬在這一輪的逃亡當中也是累得夠嗆,需要時間稍微調整恢復一下。
因為受到了斐潛個人習慣的影響,和其他諸侯不同,征西麾下并不是有一個人頭便算是一個兵力的,就拿三輔來說,加上從漢中帶來的部分步卒,這樣在關中包括騎兵在內的正卒就有七千人,至于輔兵什么的一般都是由原本關中郡縣當中的郡兵充當,兩項合計起來也就是萬四五左右,而民夫什么的根本就沒有計入在內,雖然總兵力上和其他諸侯比較起來似乎是少了許多,但是實際上并不差。
而這些郡兵若是在其他諸侯之處,多數都是拿來當成正卒在用的…
除了漢中關中之外,比如蒲子永安等小城,也有少則四五百,多則八百一千不等的兵卒,再加上陰山軍寨,楨林大營,西河郡、太原郡、上黨郡內也都還有些兵卒,因此總體加起來斐潛兵力數目其實不少,關鍵是現在地盤大,兵力一散開,似乎到處都少得可憐。
又不能像后世游戲一樣,只需要顧著前線的,后面都不用留兵的,否則萬一真要是有個土匪山賊什么蹦達出來的,哭都來不及…
對了,除了這些之外,隴右之處還有李儒帶著三千左右的兵力,過一段時間后多半也會緩緩的撤入關中,因此基本上來說斐潛暫時不用太過于擔心關中對于潼關的楊彪的防御問題。
因此,現在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是解決平陽面臨的威脅。斐潛于是就帶著趙云太史慈,一千五百的騎兵和在北屈的三千完成訓練的新兵,走上了回平陽的道路。
不知道什么原因,斐潛忽然覺得鼻子發癢,最后扭過頭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揉了揉鼻子才覺得好了一些,轉首對趙云說道:“子龍,剛才你說什么了?”
行軍途中,多少有些枯燥,斐潛聽聞趙云這幾天在抱著春秋左傳看,一路之上似乎有些心事的模樣,于是就找來了趙云,詢問趙云在讀左傳的過程當中有沒有什么問題,結果趙云還沒來得及說話,斐潛忽然就覺得鼻子發癢,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趙云在馬背上握著韁繩,對著斐潛半拱了拱手,說道:“云近日讀左傳,確有一處疑惑,思索再三亦不能解…”
斐潛點點頭,說道:“子龍請直言。”
“襄公十四年,祁師曠侍于晉侯之側…”趙云看了看斐潛的面色,才繼續說道,“晉侯之問也…”
“可是晉侯問曰,衛人出其君,不亦甚乎?”斐潛拉住馬韁繩,讓戰馬的速度稍微降下來一些,然后說道,“子龍困惑何處?是君子其可出?或是天子應有公?亦或其他?”
趙云沉默片刻,說道:“…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其今可乎?其不可乎?”
“呵呵…”斐潛笑了笑,說道,“子龍以為如何?”
“云竊以為,蓋因有私也?”趙云說道,“若事無私欲,人無私心,便可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天下自然可治也…”
“左傳一書,敘事精妙,敘興邦滋味有量,陳亡國凄涼可憫,可使得先賢掩面,圣人閉門…”斐潛淡淡的說了一句,“不過然人不可免私,故春秋不再,周室必亡。”
春秋嚴格說起來并非儒家之人寫的書,至少不是董仲舒之后的儒家所寫的了,否則左傳必然是充斥著君君臣臣,天地有常等等的話語,而不會將師曠所提出的“民貴君輕”寫下來,甚至連“衛人出君”這樣屬于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舉還多有贊許之意。
斐潛猜測趙云多半是覺得當下局面像春秋戰國,又看見漢帝宛如浮萍一般飄蕩,便多有感觸,卻不敢直接說“衛人出君”一事,所以只提了所謂的公心私心的問題而已。
斐潛用手指了指前方的兵卒,說道:“惡公不為公,善私亦可尊。天下為公者未必無其私,一心尋私者未必不公…兵勇好功,戰必爭先,聞勛則喜,其為私乎,其為公乎?此舉善也,或是惡也?大賢山隱,公車不就,揚名天下,其為私乎,或為公乎?此舉善也,或為惡也?”
“這個…”趙云無法回答。
“民愚則無物,無物便貧于公也,民慧而有物,有物則富有私也,不知子龍欲民愚,亦或民慧?”斐潛又說道,“天地無私,萬物有私,此乃倫常,不必苛于一事一物,當放遠量,尋其萬世萬物之理也。正所謂你我皆凡人,凡人皆有私…”
斐潛原本只是想開導一下有些鉆牛角尖的趙云,至少從后世所知道的趙云事跡看來,趙云確實是有時候會因為特意的要求無私,做出一些讓人敬佩又尷尬的事情來。比如在劉備進川的時候拒絕封賞,并且諫言劉備不要做這樣的事情,最終搞得眾將不歡而散。當然,從民生政務的角度來看,趙云的建議不僅沒有錯,而且還很有道理,甚至是大公無私的典范,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趙云的做法其實就跟子貢贖人一個道理。
不過斐潛萬萬沒想到的是,趙云先是沉默了許久之后,卻說出讓斐潛嚇了一跳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