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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8章 獨樂樂和人樂樂

  斐潛坐在亭子當中,仰頭望著一旁桃林,花瓣飄飄,默然無語。

  春季的時候,可以說是守山學宮之上色彩最美的時候,藍色的是天,白色的是白堊的墻,紅的是屋檐和柱子上的朱漆,青色的是莘莘學子的衣裳,粉色的是那一支支在樹上招搖著嫵媚的桃花,端是五彩繽紛,春意盎然。

  但是在斐潛心中,卻只有一片血色,在不斷的翻騰,在呼嘯。

  荀諶的獻計,或許從某個方面來說,正確無比。

  只不過斐潛心底,依舊是有些難受,畢竟是有悖于于原有的價值觀。雖然說斐潛已經不是剛剛進入漢代的那個時候了,但要讓斐潛接受去屠殺那些跟自己毫無關聯,只是懷璧便有其罪的人,多少這心中依舊有些不舒服,有些別扭。

  斐潛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在后世,自己多半就是一個宅男而已,而這樣的宅男,要到了漢代,立刻就生猛起來,立刻就可以提著刀子上陣,殺伐果斷,殺人不眨眼,甚至殺戮婦孺也都面不改色,不畏懼權貴,不畏懼兵刃刀槍,立刻以什么造反大業光復故國這樣偉大的目標為己任,臥薪嘗膽,艱苦樸素依舊不改初衷…

  真要是這樣人物,有如此的心志和毅力,在后世里面還有可能是個肥宅么?

  對付鮮卑人,斐潛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因為這些游牧民族,向來便是農耕的死敵,在火藥槍炮,特別是機關槍沒有發明之前,游牧民族的騎兵便是懸掛在農耕民族頭上的那把刀劍…

  然而現在,不是對外,而是對內。并且這一次,不是抵抗,也不是反擊,而是要主動的去侵略,去劫掠,去燒殺搶奪…

  在這件事情上,斐潛確實有些糾結。

  就像是一個鄉下玩泥巴的農夫,忽然一天變成了金融王子,石油大亨,跨國集團的總裁,這其中思維方式的差異,是能夠迅速轉變過來的么?

  士族的觀念當中,可以平等的進行溝通和交流,甚至可以表現得處處彬彬有禮,高風亮節的人,永遠便只是士族本身。

  至于其他,呵呵…

  人有必要和螻蟻去說什么禮節么?

  雖然斐潛掩飾的不錯,也學習得很快,但是在這個方面來說,斐潛還沒有達到像是漢代士族土著這么的徹底。

  斐潛努力的去改變,雖然也在平陽,乃至周邊,提拔了不少的軍中退伍的兵卒作為基層官吏,讓平陽書屋免費的供給一些文字讓和書籍殘頁讓有志于求學的人去學習,甚至還推動和針對于胡人的教化行為,但是到了現在,斐潛還是發現在這些士族子弟的觀念里面,螻蟻依舊是螻蟻,就算是懂得幾個字,也不過是從野生的螻蟻變成了蓄養的牲畜罷了,依舊可以生殺以奪。

  在謀略上,荀諶的計策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可操作性也很強,但是在情感上,斐潛多少心中還是有些別扭。當然這樣的別扭的情緒,若是在后世那些噴子的嘴當中,必然逃不過一句,賤人就是矯情…

  嗯,這話好熟悉啊,上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似乎還是同事說的吧?

  想起來了。

  那一年,從大學開始,談了三四年的女友,畢業了,工作了,兩地奔波,也終于到了談論婚嫁的環節。

  可是,沒有房。

  嚴格來說,是沒有屬于個人的新房。

  想要買,不是不行。

  存款雖然沒有多少,但是將父母的老房子抵押出去,貸一部分,再申請個公家或是私人的借貸什么的,應該也就差不多叫個首付了。然后自己和父母,再用未來的二十年,或是三十年,用養老金或是用工資,一點點的去償還那些印子錢…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在沒有還完印子錢的時候,千萬不能病,不能死,不能有各種風風雨雨,甚至不能斷工資,斷了償還印子錢的資金流,否則,不僅之前投入的所有都打水漂,連用來棲身的房子,也歸放貸印子錢的公家或是私人所有。

  而想要自己死了,還能將房子留下來,就必須在印子錢之外,還額外再給另外一家公司交錢…

  當然,這是在斐潛的二線,或是三線的城市里面是夠首付的,而要在女友所在的一線大城市里面,卻怎么也不夠。

  再去借貸么?

  將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同窗,能借不能借的都借一遍?

  大多數人也許都是這樣做的,也沒有什么不對,然而斐潛心中就是老覺得別扭。

  別扭來,別扭去,最后兩個人就別扭得心氣都淡了。

  兩個人,在最熟悉的地方,低著頭,卻宛如陌生人一樣,吃了最后在一起的一餐飯。

  默然無言。

  在車站,女友上車之前,轉回身來,說了一句:“…抱一下吧…”

  斐潛遲疑了一下,苦笑道:“…不必了…車來了,一路平安…”

  車輛遠去,斐潛默然良久,黯然而返。

  那一天,路邊桃花,也是漫天。

  女友是個好姑娘,雖然偶爾也有爭吵的時候,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依舊是甜蜜的。

  女友原先在家中也是小公主,但是到了他租的狗窩就會替他收拾,替他洗衣服,會做可樂雞翅,嗯,雖然真不怎么好吃,也會尖叫著躲避在水槽內亂蹦亂跳的活魚,就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然后手足無措的睜著大眼睛看著斐潛…

  斐潛也想留下她。

  然而女友也有父母,也有家人,也有她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憑什么就要她犧牲,她舍棄,她委曲求全?

  反過來,也是一樣,誰不是獨生的?

  相愛,便相忘于江湖吧。

  誰對,誰錯?

  沒有對錯。

  然后就被同事評價為,賤人就是矯情。

  斐潛記得,當時那個同事一邊啃著網上訂的雞腿套餐,一邊說道:“你愛她么?你不愛啊,愛的話就會怎么也要留下她來的啊?她愛你么,也不愛啊,愛你就怎么也要跟你在一起的啊?既然都不相愛,那還有什么,分了也就是正常啊…這個雞腿飯還不錯,才八塊錢一份,我說,你下次要不要一起訂…以后一起吃這家好了…”

  斐潛瞄了一眼,搖了搖頭。

  同事怏怏的,似乎是覺得自己好心沒有得到應有的回饋,小聲的嘀咕了一句:“…賤人…就是…矯情…”

  不吃和同事一起訂八元一份的大雞腿套餐,并不是因為同事的評論,而是斐潛覺得,這樣一份套餐,一個巴掌大,并不算是小的鹵雞腿,再配菜配米飯,沒錯,同事是覺得賺了,但是商家能做,估計也是有得賺,而跑腿的小哥和網絡平臺同樣也賺了,那么剩下的屬于雞腿套餐的成本是多少?

  失去了愛情就跟戒煙一樣,剛開始很痛苦,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的也就習慣了,沒有煙也能活著。

  隨后斐潛自然就便沒有了多少所謂的人生升職加薪的動力源,不經意間也就成為了職場混混,混了好幾年后,一不小心就混到了三國…

  哦,那個同事?

  那個同事后來結婚了,在市區買了房,娶了個比他小三歲的妹子,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直到那個同事,忽然長時間感冒,因為沒舍得幾百元的全勤獎,所以堅持著沒去醫院,到了后來撐不下去的時候才去,一查,得了腎衰竭,兩個腎都是…

  再后來,就沒有了,斐潛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同事。

  公司補了那個同事半年的工資,也算是和平分手的一種吧…

  斐潛低下頭,看著面前的這一碗清澈的茶湯。

  不知道為什么,當有了煩惱的時候,似乎到這個桃林里坐坐,就仿佛可以減輕不少似得,因此斐潛心中別扭,自然也就再次來到了桃山,坐在了蔡琰的面前。

  或許是終于知道了斐潛并不喜歡渾濁的茶湯,蔡琰這一次并沒有做什么黑暗的料理,只是些許桃花,三五粒干梅,便成了眼前的這一碗桃花梅子茶。

  陽春三月,桃花吐妍,正是好時光,桃花的花瓣很艷麗。

  而梅子卻是昨年的,雖說在水里舒展著,然而卻沒有新鮮的那些嬌艷的顏色。

  “茶湯要涼了,師弟還是需趁熱喝好…”蔡琰用手指甲輕輕的在自己端著的茶碗上敲了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美目流轉,說道,“…加了些梅子,雖說增些風味,但若置久了,便會有些發苦…”

  “師姐…”斐潛低著頭,看著茶碗里面的梅子,說道,“獨樂樂,人樂樂,孰樂?”

  蔡琰將垂下的青絲輕輕攏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小截白玉般耳朵,靜靜的思索了片刻,說道:“若是以道論,便是人樂樂,若是以人論,便是獨樂樂。”

  斐潛點點頭,然后端起茶碗,說道:“也是…”

  斐潛現在是決策者,是領導人,是整個集團的核心,那么選擇獨樂樂或是人樂樂,就成為了斐潛當下要面臨的問題。

  就像是兩條鐵軌,一條上面綁著有五個人,十個人,或是一百個人,而另外一條鐵軌上卻只有幾個小孩在玩,火車來了,現在不管是要去救那些被捆綁起來的人,又或是喊那幾個小孩離開都不可能了,唯一的選擇便是什么都不做,讓火車繼續前進,那些捆綁在鐵軌上面的多數人就會死亡,要么板動軌道,改變火車路線,使得那幾個無辜的小孩陷入死亡的危險當中…

  當然,不管板動還是不板動軌道,火車都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停下來,也有可能因為沒有板動好軌道而導致整列火車脫軌。

  鐵軌上的人,火車中的人,目光都在斐潛這里。看著,等待著斐潛進行選擇,巨大的時間牌子在斐潛心中翻動著,倒數著…

  蔡琰晶瑩剔透的目光投了過來,停留在斐潛的身上,看著斐潛飲茶,忽然微微一笑,帶著些狡黠的問道:“不知這個問題,師弟有沒有問過黃家妹子呢?”

  “咳…”斐潛差點嗆到,然后放下茶碗,沉默了一會兒,垂下視線,似乎是不敢正視蔡琰清亮的目光,說道,“這個…若是以道論,便是獨樂樂,若是以人論,便是人樂樂…”

  “也是有理…”蔡琰看了一眼斐潛,旋即垂下了眼簾,唇邊似乎飛出了一聲嘆息,輕柔得宛如林間清風一般,渺不可聞。

  風兒輕手輕腳的溜進了亭子里,緩緩的在兩個人身邊轉悠了一圈,似乎是發現沒什么好玩的,便又悄悄的溜了出去,到了桃林間去拉扯那些桃花去了。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德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良久之后,蔡琰開口說道,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清澈得宛如山間的溪水,叮叮咚咚縈縈繞繞,“…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三王之祭川,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也…”

  斐潛沉吟著,琢磨良久,點點頭,說道:“受教。”

  是的,大德不官,大德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

  也只能如此了。

  “師姐,某此番再進陰山,又是沾染一身殺伐血氣…”斐潛說道,“如今某又將征戰關中,請師姐再賜清音,以潔本心,不知可否…”

  蔡琰先是瞪了一眼斐潛,旋即略帶憐惜的嘆了一聲,輕聲扭頭吩咐道:“焚香。取綠綺。”

  香爐很快的就點燃了,擺放到了亭子之中。

  淺藍色的檀香煙氣在如同含苞待放一般的蓮花花瓣當中盤旋,然后輕輕柔柔的散開,在亭內縈繞,盤旋,最終跟著春風,一同向外飄散。

  蔡琰緩緩的將袖子卷起,露出了一截細膩潔白的手臂,在金盆當中洗凈了手,取巾帛吸干水珠,又在春風里將宛如玉蔥的手指微微張開,等待手上的濕氣全數風干之后,才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端坐到了綠綺之前,輕輕的抬起手,撫在了琴弦之上。

  在亭外的春風也似乎忍不住激動起來,在桃樹林當中歡快的跳躍著,扯動著桃花紛紛,瓣瓣而落…

  在桃花飄飛當中,只見蔡琰的手忽然一動,從宮三之弦攏至徽七,以滑音為開篇,輔佐著挑顫抹等手法,頓時一縷縷的樂符就從如花瓣般,在翻飛的蔥蔥玉指當中綻放出來,在小亭內飄蕩著,然后蹦蹦跳跳的到了桃林,在紛紛揚揚的桃花花瓣里,和春風糾纏在一起,向著蔚藍色的天空,裊裊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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