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你的箱子呢?”范鐵舟揉揉他頭發笑問道。
幾天未見,他還真想自己的兒子。
“只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就得趕回來。”
“后天一早走也來得及,爹爹有船,保證不會讓你遲到。”
范寧走上船,發現船其實不小,中間是船篷,里面很整潔舒適,篷上還有一扇小窗戶。
范寧走進船艙放下包袱,四處打量一下。
“爹爹,這船是新的?”
“還好,七成新,我又重新用桐油刷了一遍,看起來就像新的一樣。”
“生意怎么樣?”
“才剛開始,不過一天七八十文是有的,比打漁賺得多,以后熟客多了,一天至少掙兩百文。”
范鐵舟心情很好,家里還有十幾畝上田,一畝地一年可以掙兩貫錢,種田一年就有二三十貫,加上運客,再除去田稅和免役錢,平均一個月穩賺四到五貫錢,在村子里,這也是中上等收入。
“娘怎么樣了?”范寧又問道。
“你娘好著呢,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就等你回去!”
范鐵舟又笑道:“你四叔也不錯,在小學塾教書,大家都說他比從前顧先生教得好,你阿公夸你能干!”
“他不說我傻了?”
范寧對自己的偏心祖父實在不感冒,只是看在父親的面上,他隨口應和兩句。
“不會再說了,他還打算獎勵你五貫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阿公去一趟無錫,忽然想通了。”
說到獎勵,范鐵舟想起一事,對兒子道:“昨天鎮上的范氏族長來找我,給了我們家十貫錢。”
“為什么要給十貫錢?”
“這是你三阿公前幾年定下的規矩,他把所有財產都捐出來,設立范氏慈助金,凡是考上學堂的范氏子弟,每人獎勵五貫錢,如果考上四大學堂,則獎勵十貫,資助子弟讀書。。”
歷史上范仲淹確實是捐出大部分財產,資助家族子弟讀書。
范寧躺在船艙內,頭枕在手上,望著天空悠悠白云,也不知范仲淹現在怎么樣?
........
回到家,張三娘就像多年沒見兒子一樣,抱著他狠狠哭了一通,吃飯時,又發現兒子瘦了一點,心疼得直掉淚。
她坐在兒子,不停給他夾菜,“寧兒,這塊肉好,娘特地給你留著。”
眼一瞟,她忽然咆哮起來,“范鐵舟,那只雞腿是給兒子的,誰讓你吃了?”
范鐵舟手中拈著根咬了一口的雞腿,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呆在那里。
........
吃罷晚飯,范鐵舟主動收拾碗筷,張三娘從箱子里拿出兩件羊皮襖,這是她托人去藏書鎮買的,用上好的湖羊皮制成。
“大郎,寧兒,你們兩個先過來試試,一人一件,哎!去年七百文錢就夠了,今年漲到一貫錢,這年頭,錢越來越不經用了。”
“娘子說得對,早知道我們去年買就好了。”范鐵舟討好地陪笑道。
張三娘瞪了他一眼,“說這話有什么意義,去年我們家有錢買嗎?”
她把羊皮襖扔給丈夫,“自己去縫扣子,我才懶得管你。”
她回頭又眉開眼笑對范寧道:“乖兒子,給娘試試看,看大小是否合適?”
范寧穿上貼身羊皮襖,外面又套上直裰,果然暖和了很多。
“娘今天是怎么回事?”
范寧一回家就感覺到娘沒有好臉色,當然不是對自己。
“哼!十貫錢是我兒子應該得的,他不高興是他的事情,憑什么要我們退還給家族。”
范寧見父親一臉尷尬,便問道:“爹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鐵舟坐在一旁苦笑道:“你四叔當初考上縣學附屬學堂,家族沒有給他任何獎勵,前兩天你祖父聽說你得了十貫錢,他心中不忿,就跑去家族要錢。
不過家族一口拒絕,你祖父氣不過,要我們把十貫錢也退還給家族,你娘當然不肯,所以你娘就一直在埋怨我。”
“本來就是!”
張三娘一邊縫紐扣,一邊對兒子道:“你別以為你娘是見錢眼開的人,我做事情有自己的分寸,昨天你祖父送來五貫錢,給孫子的獎勵我沒意見,但干嘛說是分家的補償,我一氣之下就沒收。”
范鐵舟正在穿針,他連忙放下針線解釋,“他既然提到分家補償,說明他心中還是為這件事愧疚,再說人年紀大了,說錯話也很正常,我相信他的本意就是給寧兒的獎勵,沒有別的意思。”
“反正那五貫錢我不會要,不想欠他人情。”
張三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她雖然生丈夫的氣,讓他自己縫紐扣,可真見他拿起針穿線,便上前一把奪回羊皮襖。
“算了,還是我給你縫吧!省得有人說我欺負他兒子。”
范鐵舟長長松了口氣,娘子終于消氣了。
........
次日一早,范鐵舟帶著范寧去祖父家。
路上,范鐵舟道:“你四叔小時候也真是個神童,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三歲就能識字,五歲上學塾,每次考試都是第一,你阿公還特地帶他去縣里找最有名的相師算命,相師送你阿公八個字。”
“哪八個字?”范寧頗有興趣地問道。
“官路商途,貴不可言!”
范鐵舟嘆息一聲,“就是這八個字讓你阿公象著魔一樣,不惜一切代價培養你四叔,對他千依百順,寵愛萬分。”
范寧沉默片刻,又問父親,“昨天娘說四叔當年考上縣學附屬學堂,家族沒有給任何獎勵,為什么?”
“原因有很多,一方面是當時的老族長和你阿公關系很糟糕,當然,也不能完全怪家族不公平,其實是另有原因。”
范鐵舟向兩邊看看,壓低聲音道:“有些事現在可以告訴你,你四叔當時其實沒考上縣學附屬學堂,你阿公最后托人情花錢送他去學堂讀書。”
范寧一愣,“四叔不是考進去的?”
“不是!”
范鐵舟搖搖頭,“連縣學也是花錢的,花兩百兩銀子買了個旁聽生名額,為了供他讀書,幾乎把你阿公的老底都要掏空了。”
范寧忽然有點理解祖父那種近似病態的執著,一心想讓四叔考上功名,實在是因為他在四叔身上耗費了大量金錢,如果四叔考不上,那這些錢就白花了。
來到祖父家中,只見祖母楊氏正在數落一個蹲在地上年輕人,祖母看起來氣色精神都好了不少。
“阿婆!”
范寧喊一聲,跑了過去。
楊氏頓時眉花眼笑,拉著范寧上下打量,笑瞇瞇道:“我家囝囝成秀才了!”
人靠衣裝馬靠鞍,從前范寧穿著短衣短褲,光著腳,怎么看都是一個鄉下放牛娃。
現在他穿著讀書人的直裰,頭戴方巾,腳下也是厚底布靴,確實是個小秀才的樣子。
“這是我在鎮里給阿婆買的凍瘡藥!”
范寧將一瓶藥膏塞進祖母手中,上次他就發現祖母手上有裂口。
楊氏愛憐地撫摸孫兒的頭,“囝囝乖,還給阿婆買藥。”
這時,范鐵舟走進來,驚訝地望著蹲在地上的年輕人,“鐵牛,你怎么來了?”
范寧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穿著黑衣的年輕人是自己三叔,范鐵牛。
范家四兄弟,現在混得最好的,是老二范鐵戈,在吳縣長橋鎮開一家雜貨店。
混得最差的,是老三范鐵牛,給人家倒插門,做了上門女婿。
吳縣鄉下有句俗話,叫做‘寧可錢無一文,也莫倒插一門。’
就是說寧可身無分文,也不要給人家做上門女婿,
上門女婿的命運比較悲催,在女方家屋檐下生活,沒有一點地位不說,生下兒女都要跟女方姓。
走在路上,都會被人在身后指指點點,暗中嘲笑。
如果女方家善良一點,還能把上門女婿當半個兒子養,可如果遇到無良人家,上門女婿連下人都不如,打罵更是家常便飯。
至于范鐵牛怎么做了什么人家上門女婿,范家人對此諱莫如深,從不提及。
范寧只聽母親在抱怨祖父時提到過一句,“當初他對老四如果不那么偏心,老三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不過范寧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三叔,只見他厚嘴唇,寬鼻梁,一臉老實憨厚的模樣,穿了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衣,包一個圓頭巾,身體十分強壯。
這時,只聽祖父在房間里吼道:“沒出息的家伙,是不是又挨打逃回來了?”
范鐵牛捂著頭嘟囔道:“這次是不給我飯吃!”
范大川從房間里走出來,他瞥了范寧一眼,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笑容。
他怒視范鐵牛道:“為什么不給你飯吃?”
范鐵牛身體極為強壯,甚至比大哥鐵舟還要壯實。
他很畏懼自己父親,小聲道:“去年老丈人答應我,只要我今年種兩百畝地,他就讓妞妞跟我姓。
我今年拼死拼活種了兩百畝地,好容易秋收了,我提出妞妞的事情,他卻一口否認,說沒這回事,我氣不過,說明年我不種了,結果他就把我關在牛棚,不給飯吃,我餓得不行才爬窗逃出來。”
這時,老四范銅鐘也回來了,他聞言大怒道:“陸家把三哥當成奴隸了,爹爹,這門婚姻離了也罷!”
范大川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兩百兩銀子你來還?”
范銅鐘頓時蔫了。
范寧這才明白,原來四叔上縣學的兩百兩銀子,就是三叔當倒插門的聘禮,他剛才還奇怪,憑祖父百十畝地的收入,怎么可能一次拿得出兩百兩銀子?
范大川回頭對長子范鐵舟道:“你送老三回去,你告訴陸員外,我兒子不是奴隸,也不是牲畜,他再敢虐待我兒子,我就報官!”
“對!報官。”范鐵牛跳了起來。
“你給我閉嘴!”
范大川怒斥他道:“回去老老實實過日子,不要有非分之想,等兒子長大了,你自然會有出頭之日,聽到沒有?”
范鐵牛默默點了點頭。
范寧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奇葩祖父,為了兩百兩銀子,居然讓兒子去當倒插門。
他對父親道:“爹爹,我找周員外有事,先走一步了。”
范鐵舟點點頭,“給你祖父打個招呼再走!”
范大川耳朵卻很靈,他聽說去找周員外,立刻呵呵笑道:“去吧!替我向周員外問好。”
范寧點點頭,又給祖母行一禮,“阿婆,我走了?”
楊氏連忙從廚房里取出一個熱乎乎的煮雞蛋,笑瞇瞇塞給孫子,摸了摸他的頭。
范寧又給兩個叔父打了招呼,便轉身走了。
范鐵牛探長脖子望著范寧遠去,目光中充滿了失落,阿呆把自己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