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鼓手”的拍攝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劇組所有情況都按部就班、順風順水地持續進行著,人們所擔心的崩潰和失控并沒有出現,不僅如此,藍禮的表演正在越來越入味、越來越深刻,達米恩總是能夠在藍禮身上尋找到更多的火花,拍攝片場的化學反應也漸漸變得有趣起來。
整個拍攝過程,更像是一種藝術創作的頭腦風暴,不是那種流水線上的模式化套用。
達米恩總是有著無數天馬行空的想法,嘗試以不同的鏡頭和不同的角度來捕捉不同的畫面碎片;而藍禮也總是能夠將達米恩的想法詮釋出來,甚至更進一步地演繹出屬于安德魯的色彩,然后不知不覺中指引著故事的行進。
藍禮好友們的擔憂幸運地沒有成為現實,這讓大家都稍稍松了一口氣,陸陸續續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之中,只是保羅依舊留在了紐約,他剛剛結束了“暴力街區”的拍攝,正好正在休假,干脆就把女兒梅朵接到了大蘋果,享受一個東海岸的夏天。
所有一切似乎都進入了正軌。
但藍禮知道,這都是假象。
伴隨著“爆裂鼓手”的拍攝,那種束縛感正在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鮮明,就好像站在落地穿衣鏡的面前,鏡子之外的自己好端端的,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但鏡子之中的自己卻嚴嚴實實地捆綁成了一個木乃伊,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濟于事。
更為糟糕的是,旁人眼中的他,就只是鏡子之外的模樣,安然無恙,而鏡子之中的姿態就好像是純粹的幻覺一般。這就如同一顆西瓜,表面看起來完美無缺,但切開來之后,卻發現里面已經開始漸漸地腐爛。
這種束縛,是表演的束縛,更是安德魯的束縛。
這是一種非常混亂也非常混沌的感覺。
在弗萊徹步步緊逼之下,安德魯正在一步一步地遁入黑暗,越來越冷血、越來越殘酷、越來越粗暴、越來越暴戾,整個人就如同嗜血野獸一般,在懸崖邊緣橫沖直撞,不知道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就可能墜入深淵。
那種無形的束縛感似乎正在拖拽著他的四肢,無法突破速度,無法掌控力量,整個人就如同泥足深陷一般,越是掙扎也越是困頓。潛意識地,他就想要突破想要掙脫想要撞擊,但束縛感的強大反作用力卻讓他漸漸開始窒息。
冥冥之中,雙跳技術和四百擊都取得了進步,他似乎已經觸手可及了,卻又總是無法更進一步,每一次的練習、每一次的擊打都陷入了窠臼之中,這種憋屈而壓抑的觸感正在讓他變得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暴躁,同時也越來越困惑越來越茫然。
那種束縛感似乎就是他正在對抗的唯一力量。但問題就在于,他現在沒有辦法分辨清楚,這到底是正在阻止自己技術突破的壁壘,還是正在阻止自己墜落深淵的保護傘?
同時,他也沒有辦法分辨清楚,這到底是正在阻止自己演技再次取得突破的平靜壁壘,還是正在阻止自己混淆現實與虛幻的最后保險?
如此感覺著實太過怪異,不僅僅是演戲與現實、角色與自我之間的模糊化,同時在虛幻世界里以及現實世界里都各自可以感受到那股壓抑與束縛,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壞的,可能是正確的可能是危險的,那種難以分辨的灰色情緒,死死地、死死地捆綁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經,漸漸地就開始喘不過氣來。
就好像…如果形容并不完全準確,但就好像上一世楚嘉樹剛剛蘇醒過來之后一般。
車禍過后的漫長沉睡終于過去,眼睛依舊睜不開,但身體已經緩緩地恢復了意識,聽覺和觸覺似乎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然后他開始嘗試挪動身體,可是,大腦的意識已經傳達了指令,身體卻感受不到任何動靜,他開始掙扎,他開始反抗,他開始用力…
暴躁和恐慌漸漸襲上心頭,他沒有辦法冷靜,他也不想要冷靜。
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身體的支配權時,那種憤怒與憋屈所爆發出來的能量,甚至比積蓄了多年能量的火山還要洶涌、還要粗暴,整個世界都開始地動山搖,但無論如何,他的努力他的抗爭他的不屈,卻都只是徒勞而已。
然后更加暴躁。更加憤怒。更加郁悶。
面對如此情況,要么就是破而后立,成功地打破壁壘,重獲新生;要么就是無功而返,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所有努力不過是螻蟻偷生罷了,精神麻木,然后…或者得過且過、了此殘生,或者怨天尤人、疾世憤俗,或者另辟蹊徑、綻放光芒。
如此感覺如此經歷,并不會曾經體驗過一次就變得簡單起來。躁動而煩悶的情緒積累到了極致之后,終于宣泄了出來——
安德魯失去了控制,他踢翻了爵士鼓,舉起了自己的拳頭,準備與弗萊徹同歸于盡,他狠狠地將弗萊徹撲到,不管不顧地開始毆打著弗萊徹,那赤紅的雙眼已經徹底尋找不到理智的影子,所有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這不是/弒/父,這依舊只是反抗。失去控制的反抗,推翻權威的反抗,挺身而出的反抗,這是/弒/父前的最后一步。
整場戲順順利利地拍攝完畢,從張力到對峙,從強度到細節,所有表演都堪稱完美,讓達米恩心潮澎湃地連連高呼,甚至沖出了表演大廳,在外面鬼哭狼嚎的一陣,大肆地慶祝著重要轉折戲份的拍攝完成。
但表演完畢之后,藍禮卻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那種憋屈而壓抑的感覺不僅沒有得到緩解,而且還如同火焰一般在胸口熊熊燃燒著,滾燙而灼熱的火苗正在持續不斷地沖擊著他的所有防線,而他卻死死地、死死地被禁錮在原地,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燃燒殆盡、化為灰燼。
昏昏沉沉地,藍禮獨自一人安坐在練習室的角落里,正對著墻壁角落,如同正在面壁思過的孩子一般,火山爆發完畢之后,體力和精力就陷入了枯竭狀態;可是那種束縛感卻依舊沒有消失,僅僅只是精疲力竭了,無力再反抗,也無力再對抗。
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讓大腦昏昏沉沉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恍惚之間,腦海里的第二世界再次浮現出了那個模糊的身影:如同木乃伊一般被困在了白色病床之上的身影。
漸漸地,那個畫面正在靠近,慢慢地慢慢地,越來越近,那些五官、那些神色和那張臉孔變得越來越清晰,焦點和焦距完全調整完畢之后,楚嘉樹的模樣就出現在了眼前,這頓時讓藍禮恐慌了起來:
楚嘉樹是他,藍禮也是他,兩個人都是他,而他現在就站在病床旁邊,那么,那個躺在病床之上的人又到底是誰?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輕輕觸碰了一下楚嘉樹的右手,“嗖”的一聲,然后他就進入了那幅軀殼之中,被死死地困在其中,似曾相識的場景就再次呈現了出來——
他就是那個木乃伊,那個被困在了原地、束縛了全身的木乃伊,那個無論如何掙扎如何反抗都只是徒勞的木乃伊。是他,一直都是他,始終是他,不曾改變過。
瑞恩斯通是他,勒維恩戴維斯是他,安德魯內曼是他,楚嘉樹是他,藍禮霍爾也是他…那一張張截然不同的臉龐快速地交替切換著,最后全部融為一體,變成了同一張臉:倒映在鏡子之中被木乃伊式的捆綁住的那張臉。
他在掙扎著,他在反抗著,他在絕望著,但他卻完全無力反抗。
這是怎么回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以為,他已經告別了過去,他已經重獲了新生,他已經斬斷了執念,他已經開啟了未來…但,為什么他還是被困在了原地?兜兜轉轉了一輩子,終究還是重新回到了原點,那么,他的努力全部都是徒勞嗎?
這不公平!
他開始掙扎起來,不屈不撓地掙扎起來,那些憤怒、那些不甘、那些煩躁和那些痛苦,讓他瘋狂地試圖反抗,可是靈魂卻被死死地囚禁在了身體軀殼之中,仿佛被塞進了玻璃瓶里的螞蟻,無論如何反抗,終究還是無法突破。
靈魂都開始燃燒起來,釋放出了所有能量,痛苦達到了極致,腦海之中的痛感神經正在岌岌可危,張大了嘴巴,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耳邊就傳來了一聲“嗶”的聲響,仿佛心電圖扯成了直線一般,然后整個世界就遁入了黑暗之中,再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那些痛楚和那些苦澀也全部都消失了,就仿佛整個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宇宙之中漂浮一般。
不是瑞恩斯通的狀態,而是藍禮霍爾的狀態。
在那無止境的浩瀚宇宙之中,他看到了自己。更為準確一點說,藍禮看到了楚嘉樹,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立著,仿佛鏡子的一體兩面:
外面的那個,深褐色的卷發和淺褐色的眼眸,高大的身型勾勒出紳士的禮儀;里面的那個,黑色的短發和黑色的眸子,略顯瘦弱的身材透露出一股書生氣。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卻擁有著同一個靈魂,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彼此,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如此相似。
這是他,那也是他,兩個都是他。那么,他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