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達米恩的聲音在練習室之中回蕩著,藍禮沒有立刻停止演奏,吊嚓的撞擊聲響還持續涌動了片刻,這才正式中斷,藍禮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抬起頭來,眼神清明、表情平靜,除了稍稍有些氣喘之外,整個人沒有太多異樣。
環顧四周一圈,藍禮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朝著保羅、瑞恩等人點頭示意了一下,完完全全看不出任何異常來,似乎所有情況都牢牢地掌握在掌心之中,剛剛的走火入魔僅僅還是角色表演的一部分而已,對于現實根本沒有影響。
但…為什么隱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呢?
就好像“泰坦尼克號”遭遇冰山之前一樣,所有一切都太過平靜也太過正常,反而正在醞釀著一場難以承受的巨大災難。如此形容似乎不太恰當,但眼前的波瀾不驚卻著實太過反常,讓人忍不住心驚肉跳。
藍禮卻渾然未知,依舊是那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重新收回了視線,靜靜地等待著達米恩恢復過來,然后才開口詢問到,“剛才這場戲怎么樣?”
達米恩滿嘴都是胃酸,吧唧吧唧嘴巴,喝了一大口礦泉水漱口之后,這才重新投入工作,“剛才的拍攝非常好,堪稱完美,我們現在只需要拍攝一些特寫鏡頭就可以了。首先…”鎮定下來之后,達米恩就再次凝聚起了注意力。
但藍禮注意到了一個小細節:達米恩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
這在之前的拍攝過程中是不曾出現的,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表演是成功的呢?
在藍禮的表演之中,達米恩的靈感完全迸發了出來,以不同視角和不同剪輯方式在腦海之中拼湊出了整個電影畫面,隨后的拍攝就變得有針對性起來。
對于藍禮來說,無論是什么拍攝,特寫、近景、軌道等等都沒有問題,整個拍攝無比順暢,他的表演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境界,信手拈來的演繹和詮釋,與角色渾然一體,真正地將那種層層遞進的墮落感展現了出來。
整場戲前前后后消耗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全部拍攝完畢,但藍禮的狀態卻格外輕松,結束拍攝之后,他面帶微笑地朝著好友們走了過來,嘴上還表示了歡迎,“難得,今天居然如此多人到場觀看拍攝,不知不覺,好像又回到了西區舞臺一般。”
眾人的視線都在細細地打量著藍禮,在場每一位都是演員,而且每一位對于表演的鉆研和探究也都是擁有自己心得的——也許保羅是一個例外,他還是更加適合扮演一個帥氣的花瓶;所以,每個人都正在換位思考,以自己的經歷揣測藍禮的狀態,但…他們都失敗了。
因為藍禮的狀態著實太過奇怪:看似走火入魔,卻又神志清醒;看似情緒失控,卻又談吐自然;看似墮入黑暗,卻又行動自如。恍惚之間,安德魯與藍禮似乎已經融為一體,但一個眨眼,藍禮還是那個藍禮,似乎什么都不曾改變過。
這種控制與反控制、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模糊界限,即使是演員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杰克吉倫哈爾隱隱地可以觸碰到一些東西。
一方面是當初和希斯萊杰合作的時候,在希斯身上曾經看到的東西,現在恍惚在藍禮身上捕捉到了,卻又不是完完全全相同的;另一方面是他與丹尼斯維倫紐瓦(DenisVilleneuve)連續合作“宿敵”和“囚徒”兩部作品時所感受到的東西,仿佛已經觸摸到了一層壁壘,只要穿透過去,就能夠感受到全新世界——
藍禮似乎就已經進入了那個世界。
“…你還好嗎?”杰克試探性地詢問到,“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掌現在還好嗎?傷口看起來有些嚇人,你確定不需要包扎一下嗎?”
“需要,當然需要。”藍禮輕笑了起來,“我不是什么金剛狼,沒有自愈能力,我馬上就需要消毒處理一下,避免發炎。”
這是藍禮,不是安德魯。
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羅、瑞恩和魯妮都面面相覷,情況的變化著實微妙。老實說,他們也沒有辦法準確地描述出那些細節的差異,但可以明顯察覺到,昨天和今天,藍禮的狀態就已經判若兩人,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為什么他們腦海之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精神病人徹底瘋癲之后反而呈現出了如同常人一般”的狀態呢?
杰西卡查斯坦和杰克一樣,他們沒有經歷過昨天的驚魂事件,僅僅只是從新聞的只言片語之中捕捉真相的細節,但藍禮剛剛呈現出來的表演,還是讓杰西卡大開眼界,眼底深處的興趣就不由翻滾了起來。
“你確定?你剛才的表演狀態著實太過駭人了,任何一名演員都需要消耗大量精力,你現在看起來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這反而不像是沒有事。”
杰西卡的直言不諱,說出了每個人內心深處不敢說出的話語,所有人頓時都連連點頭表示了贊同,那齊刷刷的模樣讓藍禮啞然失笑起來。
“我沒事。相信我,我當然沒事。我只是在履行演員的職責,這是我的工作,同時也是你們的工作,沒有必要大驚小怪。”藍禮坦然地迎向了好友們的目光,“但我現在的確有事。我依舊正在揣摩角色,太久沒有表演了,現在接手如此困難的一個角色,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所以,盡管我現在站在這里和你們說話,但我已經快要睡著了,就好像馬匹一般。”
此時,魯妮就可以隱隱地捕捉到藍禮的異常了。
雖然表面看起來,藍禮似乎風平浪靜;但細細觀察,眉宇之間的疲憊如同繚繞的霧氣一般,若隱若現,卻揮之不去,就好像一個沉沉的船錨一般,拖拽著巨型油輪在汪洋大海之上停頓穩定下來,在收起船錨之前,船只也就無力前行。
尤其是那股陰郁黑暗的氣質,更是在暗潮涌動著。
“你需要好好休息。”魯妮順著藍禮的話語,認真地說道。
藍禮的視線落在了魯妮身上,沉重的眼皮微微耷拉下來,嘴角勾勒出了一個淺淺的弧度,然后輕輕頜首表示,“是的,我需要休息。”話語之中的疲憊感,正在越來越明顯,就連眼神都變得暗淡下來,“所以,抱歉,今天沒有辦法在這里招待你們了,你們隨意,我們改天再說。”
沒有過多停留,藍禮告辭之后就轉身離開了。
劇組工作人員們正在來來往往地忙碌著,為了拍攝下一場戲做準備,而藍禮則獨自一人走到了墻角,安坐下來,腦袋依靠在了墻壁之上,緊繃的肩膀緩緩地放松下來,然后,眼皮就這樣慢慢地合攏起來,眉宇之間的一抹脆弱,轉瞬即逝。
留在原地的所有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保羅第一個回過神來,“我們是不是應該為他們呼叫一下便當?中午放飯的時候就要到了。”
專程前來探班,總不能空手而來。
“當然!”杰西卡是一個性格爽朗的,積極主動地說道,“我上次在紐約拍戲的時候,吃過一家便當,炸豬排特別好,而且送餐速度也飛快,我現在給經紀人打一個電話,問問看,能不能要到外賣電話號碼。”
“不如這樣吧,下午茶就由我來負責。”魯妮的思路無比清晰,立刻也開始運轉起來,“你們下午還繼續留在這里嗎?我剛剛詢問了達米恩,今天的拍攝日常一直安排到了晚上八點,因為茱莉亞音樂學院的行程關系,劇組后天必須登上舞臺拍攝表演的戲份,達米恩希望能夠遷就藍禮的表演節奏,所以今天延遲下班時間,盡可能地多拍一些。”
“行,那午餐和晚餐的餐后甜點就交給我。我下午出去一趟,晚上再過來。”瑞恩也干脆利落地說道,沒有婆婆媽媽。
保羅點點頭,“那好,我負責晚餐。我現在先過去和劇務說一下,今天的餐點就不要叫了。”視線再次落在了藍禮身上,保羅輕輕搖了搖頭,“瑞恩,剛才那個女孩的事,我們需要和安迪說一說,我簡直不敢相信…”
即使是善良如保羅,他的怒火也還是沒有辦法完全平息。看看藍禮現在的狀態,再回想剛剛那個女孩的姿態,他依舊不敢相信,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表現?撇開專業不說,難道就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嗎?
瑞恩沒有推辭,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相信我,以后這樣的野雞只會越來越多。當初在多倫多電影節的時候,藍禮還是剛剛出來的新人,就已經遇到過了。”回頭看看藍禮,瑞恩嘴角流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我以為,我已經是戲癡了,但和他比較起來,我就像是一名業余演員。”
所有的朋友都正在擔心著藍禮的狀況,藍禮心知肚明,但他現在真的沒有心思和精力去顧及其他人了,腦海之中的拔河戰正在越來越積累,也正在越來越混沌,他甚至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應該是把兩個世界融合起來,還是把兩個世界區別開來。
現在,他還可以勉強支撐,但伴隨著拍攝的推進,那種束縛感正在越來越明顯,步步緊逼地迫使著藍禮必須掙扎也必須反抗,可是越對峙,無力感就越強,如同夢魘一般籠罩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