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這場民謠浪潮的一份子。”
這就是科恩兄弟創作“醉鄉民謠”的初衷,他們通過這個故事呈現出了一個時代的畫卷,而劇作之中的每一個角色和每一首民謠都不是隨隨便便挑選的,這也是過去幾天時間里,反反復復傾聽了原聲帶之后,藍禮得出的結論。
斯塔克桑德斯(StarkSands)飾演的特洛伊尼爾森(TroyNelson),他在電影之中演唱了兩首歌。
一首是“腦海中的最后一件事(TheLastThingOnMyMind)”,原唱來自六十年代民謠歌手湯姆帕克斯頓(TomPaxton);一首則是和吉姆、簡合唱的“五百英里(FiveHundredMiles)”,廣為流傳的一首經典曲目。
事實上,斯塔克的聲音清澈透亮,尾音處理活潑雀躍,無法契合原曲的真正深意。故事之中的特洛伊也是如此,他僅僅只是憑借著一腔熱情加入了浪潮之中。
兩首曲目的演唱,斯塔克都沒有能夠呈現出原作的精髓;但這也恰恰是科恩兄弟的深意,因為斯塔克所飾演的特洛伊代表了當時的一派民謠歌手。
在民謠浪潮之中,因為熱愛也因為喜歡,單純地加入其中,可能只是以玩票的心情享受著音樂帶來的幸福;雖然缺乏對音樂的深刻理解,卻能夠無憂無慮的熱愛著;沒有深入思考音樂的意義,卻反而因為單純而變得更加簡單;再加上討喜的外型和喜人的個性,他們具備了更多的商業價值。
簡單來說,恰恰就是勒維恩戴維斯的反面。
于是,電影之中,特洛伊得到了鮑勃迪倫經紀人阿爾伯特格羅斯曼(AlbertGrossman)的賞識,并且在酒吧之中大受歡迎。
“五百英里”也是如此。
原作感人至深,生動演繹了游子對家鄉的緬懷和思念,卻又近鄉情怯、望而卻步。
在特洛伊、吉姆、簡的演繹之下,卻透露出更多小清新式的輕快,淡淡的哀愁也演變出了一絲幸福的甜美,似乎可以感受到來自家鄉的呼喚和愛人的等候;丟失了民謠本身的流浪和滄桑氣質,漸漸與市場主流的發展方向不謀而合,越來越商業化,也越來越流行化,但最后就演變成為了沒有特色的口水歌。
在這之外,“古老三重唱(TheAuldTriangle)”則以四人合唱團的形式出現,以阿卡貝拉的噱頭來吸引注意力;“海洋上的暴風雨(TheStormsAreOnTheOcean)”則加入了莫名其妙的另類樂器,試圖制造新意。
還有那一首風格格格不入的“拜托,肯尼迪先生(PleaseMr.Kennedy)”,更是完完全全淪為了口水歌,缺少了內涵,缺少了編曲,缺少了歌詞,甚至缺少了一個主題,僅僅只是在一堆節奏之中制造出輕松歡快的娛樂效果。
所有的所有都在證實著一件事,格林威治的民謠正在丟失自己的本質,技藝、靈魂和內核的追求已經消失,為了名譽、為了利益、為了成功,他們正在漸漸地朝著流行趨勢融合,完全丟失了民謠誕生之初的本質色彩,淪為了市場流水線產品的一部分。
電影之中,勒維恩的唯一一次妥協是“拜托,肯尼迪先生”,為了快錢,他不得不參與到錄制過程中,但從頭到尾都顯得格格不入,以至于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版權,只希望自己從來不存在于這首歌之中。
但諷刺的是,后來這首歌在商業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勒維恩戴維斯和戴夫范朗克都是如此:他為了將藝術包含自己的人性和創造性,始終堅持著,卻從未得到他應得的。
更進一步的諷刺則來自于現實。電影落幕之后,“五百英里”成為了整張原聲帶之中最受歡迎的曲目。一方面,因為賈斯汀汀布萊克的強大影響力,收獲了一批額外歌迷;另一方面,因為這首歌曲的編曲和再創作是最符合市場流行的趨勢。
不是說商業就不好,也不是說流行就錯誤,事實上,這也恰恰是生活之中最無奈的一部分。藝術與市場之間的妥協是每一位藝術家必須挑戰的課題,然后做出自己的選擇。高雅藝術不一定就高貴,低俗藝術不一定就無趣,歸根結底,藝術高于生活,卻是來源于生活的。
所以,藝術從來就沒有高低之分。
之所以說是諷刺,因為這恰恰是與勒維恩、與戴夫所堅持的藝術精神所相反的,還是“醉鄉民謠”這部電影所調侃戲謔的,不得不說,現實世界也與電影之中科恩兄弟的嘲諷不謀而合,再一次狠狠地給予了勒維恩戴維甩了一記耳光。
更進一步,也給予所有頑固不化的藝術創作者甩了一記耳光。
藝術無比重要,但生活更加重要,畢竟,不是每一個普羅大眾都能夠擺脫生活的桎梏,追求藝術的熏陶;可是,所有人都重視了生活,當物質水平達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精神水平的空洞與乏味又應該如何?藝術的發展和文化的傳承又應該如何?
也許,大多數藝術家都必然像文森特梵高那樣,在苦悶之中走向自我了解的結局;又或者是像勒維恩戴維斯一樣,無頭蒼蠅般地在原地打轉,試圖改變,卻無從下手也無所適從。
這種無奈,這種茫然,恰恰也是“醉鄉民謠”留下來的余韻。
從倫敦返回紐約的飛行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原聲帶,藍禮卻是不由產生了一個想法:再來一次,“堂吉訶德”還能夠取得成功嗎?
荒謬卻現實的是,藍禮的答案是否定的。
錯過了那個時間點,“堂吉訶德”也就將注定被淹沒在快餐文化的時代浪潮之中,就如同“關于勒維恩戴維斯”那張專輯一般——又或者說,“關于戴夫范朗克”那張專輯。
從科恩兄弟的演員選擇就可以窺見一些端倪了,他們有意識地貼近了角色氣質,挑選了更加靠近本色出演的演員。
他們選擇了斯塔克桑德斯來出演特洛伊尼爾森,而不是一個聲音特質更加接近于湯姆帕克斯頓的演員。
他們選擇了賈斯汀汀布萊克出演吉姆,因為現實生活中,賈斯汀就是頂級流行巨星。在賈斯汀個人單飛的兩張專輯之中,第一張專輯藝術性得到了眾口一致的認可,但銷量則略遜一籌;第二張更加流行也更加大眾,收獲了豐厚的市場回報,卻在藝術層面后退了一步。
他們還選擇了亞當德賴弗出演艾爾科迪(AlCody),與吉姆、勒維恩合唱“拜托,肯尼迪”的歌手,他具有自己的堅持,同時擁有自己的特色,生活介于吉姆和勒維恩之間,苦苦掙扎。現實生活里的亞當也是如此。
這不是壞事,也不是批判。
僅僅只是藝術與商業矛盾之間的一場博弈,有人選擇了前者,有人選擇了后者,而在時代浪潮之中,往往是后者取得了成功,前者默默無聞地消失。對于藝術創作者來說,卻難免有些唏噓。
同理,他們選擇了藍禮霍爾出演勒維恩戴維斯。
因為現實生活里,藍禮就是一名格格不入的藝術創作者,民謠和表演兩個領域都是如此,即使摘下了奧斯卡影帝小金人,藍禮的職業生涯選擇還是屢屢能夠制造意外驚喜,讓人跌破眼鏡。看起來,藍禮更像是鮑勃迪倫,但骨子里,藍禮卻始終是戴夫范朗克。
挖掘出了鮑勃迪倫的經紀人阿爾伯特格羅斯曼是電影之中芝加哥酒吧老板兼經紀人巴德的原型,現實之中獨具慧眼的伯樂,在電影之中成為了勒維恩最后的機會。
巴德聽過勒維恩一曲婉約動人的“皇后簡之死(TheDeathOfQueenJane)”,反應卻是,“我聽不出這首歌的商機。”
這一句話來自于科恩兄弟的調侃,因為阿爾伯格是業內有名的“純粹商人投機主義者”;同時還來自于商業與藝術之間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老一輩的眼中,民謠歌手如同信徒一般,信奉著理想,拒絕妥協,生活窮困潦倒,在籍籍無名之中活生生地被現實擊敗,但對于商人來說、對于局外人來說,他們卻看不出意義所在。
現實之中最殘酷的部分就在于,這一幫民謠歌手面對生活的壓迫,不得不做出屬于自己的選擇,在那些頑固而愚蠢、勢力而現實的音樂出版商面前,慢慢地低下自己的頭顱,漸漸學會了在大眾審美和自我情懷之中尋找到平衡。
所以,特洛伊尼爾森擁有了未來;所以,吉姆和簡擁有了穩定生活,成為了中產階級;所以,勒維恩戴維斯就是一個看不到明天的失敗者。
所以,鮑勃迪倫駐唱沒有多久就成功簽約了廠牌;所以,身為民謠先驅的戴夫范朗克卻無人知曉。
堅持夢想不容易,堅持藝術更加不容易。
只有真正了解了整個時代的浪潮,只有真正明白了藝術與商業的對峙,才能真正地賦予每一個角色靈魂,比如說,特洛伊就必須簡單清新一些,不僅是編曲,還有演唱方式,都是如此;再比如說,吉姆和簡就必須流行新潮一些,“五百英里”這首歌就必須削弱情感的濃郁,變得更加輕松。
最后的最后,再就是表演多首曲目的勒維恩戴維斯。
整部電影之中,勒維恩一共表演了六首曲目,卻散落在電影的不同段落之中,并且在開場和結束形成一個圓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