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先生,你還沒有自我介紹呢?”
卡爾聽到這句話,大腦一時間居然沒有轉過彎來,愣了半秒,這才啞然失笑,而后點點頭,“卡爾隆德,一個籍籍無名的紐約落魄作家。”
“藍禮霍爾,一名演員。”
卡爾微微愣了愣,隨即就明白了過來。那些自嘲的修飾,那些調侃的形容,其實折(射射)的是內心深處的貪婪和(欲yù)/望,只有渴望成名的人,才會強調自己“籍籍無名”;只有渴望成功的人,才會強調自己“落魄”。將那些繁瑣的修飾詞剝離之后,那原始而真實的面貌,才是返璞歸真的真諦。
“卡爾隆德,一名作家。”
卡爾重新做起了自我介紹,這端正而坦然的態度,反而是出乎了藍禮的預料——他沒有攻擊的意思,更沒有惡意,僅僅只是單純的介紹而已。從圣丹斯回來之后,他的心態也在漸漸發生改變,無意識地采用了這種表達方式。
可是,卡爾的態度贏得了藍禮的尊重。
“很高興認識你,隆德先生。”
藍禮仔細搜尋了一下記憶,他的腦海里確確實實想不起任何一個叫做卡爾隆德的作家——又或者是編劇。
當然,好萊塢的編劇數不勝數,不說那些完完全全沒有名聲的,僅僅只計算那些小有名字的,就有成千上萬,藍禮不可能記得每一個名字。不過,根據當下的(情qíng)況判斷,最可能的解釋就是,這不是一部電影,而是一出戲劇。百老匯的戲劇。
上一世,藍禮對戲劇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任何研究,腦海里自然空空如也;這一世,藍禮先后在倫敦西區和百老匯打滾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太過短暫,認識的劇作家十分有限。
從卡爾剛才的言談舉止來看,無論是(愛ài)倫坡,還是表述的方式,都透露著一股濃厚的文藝氣息,與電影風格略微有些不符,倒是和百老匯的感覺十分契合。
“所以,剛才那一位先生?”
藍禮沒有多說什么,點到為止,卡爾卻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是托尼凱耶,導演。”卡爾簡單地解釋到,“他是一個怪胎,行為舉止總是格格不入,即使是我,認識他了好幾年,依舊不太習慣。伍迪閱讀了我們的劇本之后,他認為,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然后帶著我們來到了這里…那一位是伍迪艾倫,你認識吧?”
“事(情qíng)就是這樣的。聽到了伍迪的介紹,我和托尼都對你非常好奇。但見面之后卻發現…”卡爾的視線再次上下打量了藍禮一下,那種特別的質感又一次消失了,重新回歸平靜,這讓卡爾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和我們想象的著實有些偏差。但,不管如何,剛才是我們失禮了。”
如此一來,事(情qíng)就講得通了。所有的問號都串聯了起來。
藍禮不由莞爾。不過,正如他所說,藝術家們都或多或少有些怪癖,而且往往與周遭格格不入。對此,他并不陌生。
“為什么是我?”藍禮眼底流露出一絲興趣,不過不是針對卡爾所說的項目,而是針對卡爾的篤定,他們剛才簡短交流了一會,卻沒有更多深入的內容,僅僅只是點到為止而已。那么,卡爾的判斷憑據是什么?“相信我,我比外貌看起來還要年輕一些。”
這帶著些許自夸的調侃,讓氣氛稍稍輕松了一些,卡爾反問到,“怎么,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藍禮的肩膀微不可見地聳了聳,那輕輕上揚的嘴角勾勒出一抹青(春chūn)的肆意和不羈,“如果角色的設定不是二十歲出頭的話。”
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回答,成功地讓卡爾眼底涌現出些許笑意,“我的構想,這位老師是三十歲到三十五歲。如果稍稍年輕一些,我想你可能需要留一些胡渣,我不確定,這應該是化妝師的工作,我顯然不是最好的詢問對象。”
這讓藍禮想起了今天下午安迪的拜訪。
優秀的劇本,男主角的年齡設定大多都是四十歲以上;年輕的角色,劇本的架構大多都無法逃離青(春chūn)、成長、(愛ài)(情qíng)等話題的桎梏,像“活埋”、“(愛ài)瘋了”這樣合適又出色的劇本和角色,著實不多。但,如果是戲劇呢?
戲劇的階級制度遠遠比電影要更加森嚴。在好萊塢,“暮光之城”那樣一夜爆紅的奇跡數不勝數;但是在倫敦西區和百老匯,只能堅持不懈地打磨自己的實力,慢慢累積經驗,就如同苦媳婦熬成婆一般,一步一步前行,沒有捷徑。
但換一個角度來說,戲劇和電影不同,因為觀眾距離的關系,也因為濃妝的關系,其實年齡的影響力被削弱了;而且,戲劇考驗的是表現派的扎實功底,與年齡閱歷無關,更多還是與技藝打磨有關。
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戲劇的角色更加豐富也更加多變,年齡選擇也更加多樣,甚至不少戲劇劇本,都是以年輕人為主的。
畢竟,現在倫敦西區和百老匯都(日rì)漸式微,除了那些經典的老劇本之外,一個劇本能夠上演三個季度就已經非常難得了,編劇們在創作時,也盡量開始謀求創新和改變。所以,重點還是在于,合適的劇本,合適的角色。
“那么,你有興趣嗎?”卡爾目光灼灼地看著藍禮,接著詢問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到卡座那里坐下來,面對面地深入交談,了解一下劇本,了解一下角色,你還可以和托尼交換一下意見。”
雖然是在詢問藍禮的意見,但那雙專注的眼神卻在表明著:我不接受拒絕作為答案。
這一幅模樣,和那流浪漢的邋遢外表看起來著實格格不入,藍禮仰頭將啤酒瓶清空,干脆利落地說道,“為什么不呢?”
卡爾主動站了起來,帶領著藍禮又一次來到了七號卡座,不等托尼說話,卡爾就做起了正式的介紹。
剛才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因為缺少了這個環節的鋪墊,所有一切都變得沖突起來。托尼是如此,伍迪也是如此。
這一次就好多了。
寒暄過后,托尼卻是沒有任何客(套tào),直接就詢問到,“你覺得怎么樣?”這沒頭沒腦的話語,沿襲了他一貫的風格,讓人哭笑不得,甚至不知道,他是在詢問卡爾還是藍禮。
不過,不等藍禮猜測,卡爾就出聲回答到,“就是他了。他是完美的選擇。”
托尼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精光,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亢奮,雀躍地說道,“這是十分特別的一個角色,而且是一個挑戰難度無比艱巨的角色。首先,他是一個孩子,他需要照顧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的祖父,他試圖幫助他,但卻緩解不了病(情qíng)的惡化。”
“其次,他是一個老師,他需要照顧那些可能誤入歧途又或者是已經走在錯誤道路上的學生,他想要幫助他們,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托尼著實亢奮,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甚至不管藍禮聽不聽得懂,沒有前言,直奔主題,那龐大的信息宣泄下來,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藍禮沒有打斷托尼,認認真真地傾聽起來,從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之中,拼湊出一個角色的形象。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在此前的三部作品里,構建角色、分析角色乃至引申角色,這些工作都是由他自己來完成的,他在劇本之外,延伸出整個角色的世界來。
但現在,托尼卻搶先一步,在藍禮了解故事梗概之前,以語言將角色描繪出來。這比卡爾剛才的描述又更進了一步,更加詳細、更加深刻,同時也更加具體。結合卡爾所說的輪廓,還有他和卡爾的對話,腦海里,那個形象正在變得生動起來。
“再次,他是一個男人,他可能成為另外一個女人的伴侶,也可能成為另外一個孩子的父親。他需要照顧別人,但顯然,他已經自顧不暇了。”
托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洋洋灑灑、口沫飛濺、慷慨激昂,那股狂(熱rè),甚至有些駭人。
坐在旁邊的卡爾和伍迪都沒有說話,不知不覺中,兩個人都淪為了背景板,似乎只剩下托尼一個人。當然,還有正在傾聽的藍禮。
“整體而言,他是一個隱忍而無奈的人,在平靜的表面之下,隱藏了無數的(情qíng)緒和秘密,他試圖救贖其他人,卻又無能為力,很多時候,他必須先完成自我救贖才行。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又眼睜睜地看著其他人一點一點地滑入深淵,那種無助乃至絕望的(情qíng)緒,就好像溺水一樣,負面的(情qíng)緒一點一點地慢慢抽離。”
托尼突然就揮舞著雙手,在空中猛地停頓下來,目光灼(熱rè)地看著藍禮。“重點,重點就在這里!我需要的不是展現整個過程,不是靈魂崩潰的過程,也不是從希望到絕望或者從絕望到希望的過程,我想要的是一個狀態,處于掙扎的一個狀態。”
“我知道,掙扎是一個動詞,但我需要它在電影里變成一個名詞,停滯的狀態。我知道,這很困難,但這就是電影想要表達的東西。你可以做得到嗎?”托尼整個人都靠在了桌沿旁邊,死死地看著藍禮,等待著答案。在藍禮給出答復之前,他似乎就沒有移動的打算了。
“這部作品有一個名字嗎?”這是藍禮的第一個回應。
托尼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神里閃爍著得意的神色,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道,“‘超脫(detach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