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禮重新回到了吧臺,尼爾注意到了剛才那小小的(騷sāo)亂,關切地詢問到,“有(情qíng)況?”
“藝術家的毛病。”藍禮揮了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惹得尼爾低低地笑了起來,調侃地說了一句,“那和你是同一類人了。”
藍禮一臉坦然地看向了尼爾,完全沒有否認的打算,尼爾只能是無奈地嗤笑著。
作為東海岸乃至整個北美,藝術家最喜(愛ài)的聚集地,紐約——尤其是下/城區聚集了大批大批(性性)格稀奇古怪的藝術家,幾乎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怪癖,與社會主流格格不入。先驅村莊就是藝術家們最喜(愛ài)的場所之一,幾乎每一天都要應付各種稀奇古怪的(情qíng)況,藍禮和尼爾都毫不陌生。
“喬治呢?”藍禮轉頭看了看,卻發現喬治已經不見了。
“斯坦利過來了。”尼爾指了指酒吧的另外一個方向,藍禮回過頭,然后就看到斯坦利和喬治兩個人坐在卡座里,喬治正在粗聲粗氣地說著什么,斯坦利臉上的表(情qíng)逐漸明朗起來,眉宇之間洋溢著喜悅和幸福。
回過頭,藍禮就看到尼爾臉上大大的笑容,還刻意挑了挑眉,朝藍禮拋了兩個媚/眼,看來,他也是聽喬治說了那個消息。
藍禮卻是收斂起了笑容,眉宇的神(情qíng)變得冷漠起來,這讓尼爾的眉/目/傳/(情qíng)沒有了著落,不由郁悶地用手里的抹布敲打著桌面,表示抗議。
但顯然,這一(套tào)對藍禮來說根本沒用,看著藍禮那無動于衷、怡然自得的模樣,尼爾很是憂傷。不過,尼爾也知道,藍禮是說到做到的人,只要約定了,他就一定會履行。想到這里,尼爾就再次開心了起來。
視線余光瞥到了左前方一眼,尼爾微微靠近了藍禮,壓低聲音說道,“他們又過來了。”
藍禮轉過頭,然后就看到了那位老流浪漢端著自己的啤酒,施施然地走了過來,另外兩個人則依舊坐在卡座里。
老流浪漢在藍禮旁邊間隔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然后對著尼爾舉瓶示意了一下,“給這個小伙子來一瓶。”
尼爾看了藍禮一眼,然后也打開了一瓶啤酒,放在了藍禮面前。
“剛才兩個老朋友有些失禮了,抱歉。”老流浪漢將手中的啤酒瓶對準了藍禮,嘴角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沒有過多的解釋,更沒有狡猾的辯解,那坦然直率的模樣表達了足夠的誠意,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始終誠懇而專注地看著藍禮。
藍禮端起了面前的啤酒,示意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大口。這也就算是接受了道歉。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么,那清冷疏離的氣質讓還沒有來得及溫暖起來的空氣再次冷卻了下來,
老流浪漢卻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這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即使是在紐約,這樣的酒吧也已經不多見了。我之前在倫敦的時候就格外喜歡這種獨特的小酒吧,偶爾淺酌一杯,和熟悉的、陌生的人聊上幾句,好好地浪費浪費時間。”
“美國是一個生活節奏飛快的國家。”藍禮聳了聳肩,輕笑地回應到。
老流浪漢無比認真地點點頭,“但有時候,我們需要放慢一下腳步。”說完這句話,他稍稍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細細品味著什么,然后又喝了一口啤酒,“聽說,這里晚上還有演出?”
“是的。”藍禮猜測著,老流浪漢和老藝術家都是伍迪的朋友,伍迪帶著他們過來這里觀看演出,享受一個不同的夜晚,“即使是那些不喜歡現場演唱的人,也會喜歡這里的氛圍。倫敦也比不上這里。”
“噢,這讓我的期待值又往上竄了。”老流浪漢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開起玩笑來,也仿佛是低音鼓一般,總覺得笑點不太對。“聽說你偶爾也會在這里表演一下?”
“偶爾。”藍禮點點頭,坦然地承認,隨后強調了一句,“只是偶爾。”
老流浪漢嘴角往上揚了揚,可以聽得出來藍禮后半句的深意——顯然,今晚藍禮是沒有表演的打算了,“站在舞臺上表演的時候,那種感覺是不是不太一樣?我的意思是,這里的舞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藍禮轉過頭,順著老流浪漢的視線看向了舞臺。
先驅村莊的舞臺并不大,嚴格來說,就是一個小小的臺子,一層臺階而已,幾乎和顧客是平行的視角;范圍也不大,如果把架子鼓搬上去,幾乎就要占據一半的位置了。
“將自己和世界隔離開來的感覺?”藍禮半開玩笑地調侃了起來,“但同時又將自己與另外一個世界連接起來。”
此時舞臺并沒有亮起燈光,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卻讓思緒在昏暗之中開始蔓延,藍禮收回了視線,再次喝了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落下去,稍稍回神了過來,“我們都需要某些事物,將自己從復雜的現實之中抽離出來,給一點時間,讓自己和自己相處。有的人選擇酒精,有的人選擇毒/品。”
“你選擇了音樂。”老流浪漢也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了藍禮。
“算是一種吧。”藍禮點點頭表示了肯定,“當我需要思考的時候,我會選擇音樂;當我不需要思考的時候,我會選擇沖浪或者攀巖。”然后他聳了聳肩,“又或者,誰知道呢?酒精看起來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淡淡的戲謔讓老流浪漢悶聲笑了起來,但笑容漸漸消失之后,他目不轉睛地看向了藍禮,“思考什么呢?”
“哈。”藍禮輕笑了一聲,“任何你想要思考的事,甚至是那些說出來就要被逮捕、乃至坐牢的事。”那譏諷的言辭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冒犯,反而有種黑色幽默。
老流浪漢點點頭表示了肯定,細細地回味了一番藍禮剛才的話語。
單純從外表來看,藍禮就是一個翩翩紳士,儒雅,內斂,從容,睿智,偶爾顯露出來的鋒芒,更多時候還是隱藏起來;但談笑之間透露出來的落寞和孤獨,卻猶如沉靜的月光一般,冷冽,堅韌,清澈,寂寥,在字里行間纏繞。
“又或者是,思考生活里那些問題的來源,思考…”老流浪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深沉得幾乎就要消失不見,那拖長的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痛,卻讓藍禮不由轉過頭去,有些詫異。“思考是否有一種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然后…讓我們擺脫…那蕓蕓眾生的苦海。”
老流浪漢的話語是如此深沉,可是隱藏其中的(情qíng)感卻是如此脆弱,仿佛只要輕輕一觸碰,就會支離破碎,就連氣氛都不由變得凝重起來。
“你選擇了什么?”藍禮突兀地開口詢問到,他不知道這位老流浪漢到底經歷了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他卻知道,有些傷痛,是無法愈合的。
老流浪漢卻一下就明白了過來,“寫作。我選擇了寫作。雖然我是一個無比糟糕的作家,但文字對我來說,有種神奇的力量。”
藍禮認可地點點頭。
他喜歡文字,雖然這不是他的最強項。上一世的大學時期,他學的是新聞學,他十分擅長和文字打交道,不過他的強項在客觀事實的報道上,還有采訪以及辯論的思維方式上。至于音樂創造,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正如老流浪漢所說,文字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只是樸實無華的詞匯排列組合而已,卻可以在腦海里構建出整個恢弘的世界。最有趣的就在于,同樣的文字,在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同的社會處境之下,閱讀起來,感覺都不同。
“就好像(愛ài)倫坡(allanpoe)。”老流浪漢輕輕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絲微笑,但卻失敗了,還是耷拉了下來,“他的文字有種神奇的魔力,那些隱喻、象征、意象所構建起來的哥特世界,黑暗而浪漫,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文字。”
藍禮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掌心里的啤酒瓶,思緒跟隨著老流浪漢的話語,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沉寂的某個長(日rì)里,沉重的云層低懸于蒼穹之上,我獨自一人策馬前行,穿過這片(陰陰)郁的、異域般的鄉間土地,最終,當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候,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
這是來自(愛ài)倫坡最經典的哥特式小說“厄舍府的倒塌”的開篇,在文學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深深地影響了后世無數文學家,其中就包括了中/國的林/語/堂、魯/迅等等。
(愛ài)倫的遣詞用語以及藝術影像,在這部作品里達到了登峰造極之地,在歐洲的文學研究里,甚至被不少人列為足以和莎士比亞相媲美的文學。
猶如古詩詞“古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樣,(愛ài)倫筆下的故事里,寥寥數筆就將那透著黑暗、滲著血腥、泛著無力的景色勾勒出來。這個開篇,描述的是一個廢棄的城堡厄舍府,但在世人看來,勾勒的卻是十九世紀初社會悲涼、凄慘而落寞的景象。
“我未曾目睹過它過往的模樣,但僅憑剛才的一瞥,某種難以忍受的(陰陰)郁便浸透了我的內心。我望著宅邸周圍稀疏的景物,圍墻荒蕪,衰敗的樹木遍體透著白色,我的靈魂失語了,我的心在冷卻,下沉,顯出疲軟的病態。”
藍禮輕聲朗誦到,這就是他喜歡文字的原因,和音樂一樣,能夠折(射射)出靈魂的溫度,真實,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