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家,萬界逍遙。
天上月色如水,照亮前方林間大道。
月宮神子望著前方,一雙通靈絕妙的雙眼,此刻盡是迷茫。
我是誰,我在哪?
許久,恍然。
終于記起,他是月宮神子,已經在月宮生存數萬年,再過五千歲,就能登臨神殿,擁有自己的封號。
此刻,怎么會出現在此處?
月宮統共不過數十位神仙,仙草綠植亦是低矮,唯一枝繁葉茂的植物,是一株桂樹,幾位女仙最愛去戲耍玩樂。眼前,卻有廣袤樹林,如何不叫他新奇。
此間究竟何方?
莫非,他提前登臨神殿?
亦或是…
偶然想到一個詞,那是…
人間。
他誕生于月宮,無父無母,與月宮其他神仙一般,守著清冷的小世界,不懂塵世繁華。只偶爾,聽來月宮講書的吡慈姥姥說起,大千世界,萬般姿態。譬如被月華籠罩的那一方天地里,就有著不同于月宮的熱鬧,那里,人聲鼎沸,那里,熙熙攘攘,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碌辛苦。神界用來計時的年歲,便是從某一個類似的天地中取來。
那樣大大小小的天地,在仙神境面前,統稱,人間。
我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月宮神子想不通,他試著踏步而行,轉眼間已經走出樹林。
樹林之外,是一片農田,借著皎皎白月光,月宮神子看見成片的麥子,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只覺得,看上去比月宮那些仙草綠植看著喜人多了。
倒是,奇緣。
月宮神子就這樣在人間行走,走過黑夜,來到白天。
他走的太遠,已經從村落,走到城鎮。
此地分外熱鬧。
最熱鬧,卻是他身側。
人人都說,神仙好容顏。
如何不是?
縱然在月宮,他也常常因為顏色最盛,惹得旁家神仙嫉妒。
周圍全是人。
只需小小一個法術,就能將他們消除。
可吡慈姥姥也教導過,凡人弱小,生存不易,理應憐憫。
他不懂何為憐憫,吡慈姥姥便舉出許多故事與他聽。
大致,是懂了一些的。
也罷,左右時間于他不過星海枯塵,他最不缺的,便是時間。
慢慢走便是。
城里來了一位絕色男子的事情很快傳開。
此處為逍遙界破絕天城,城主家的女兒九無催正在滿城招婿。
說是,長得丑的不要,品行不端的不要,四肢不全的不要。
諸般規矩,外加百姓口耳相傳:功夫不好的別去。
九無催是城里的第一女俠,雖說這女俠功夫到底如何,尋常人不知道,畢竟,女俠排名時,總不能真的生死相斗,往往是旁人依照印象排列,還摻雜諸多水分。但她八個哥哥,可是實打實名震天下的高手。
城主家的管家在街上見到月宮神子,驚為天人,派人回府把小姐請出來,問她心意。
九無催原本只當外頭的人在夸張,神仙一樣的人物,哪里是人間能夠得見?不過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罷了。
左右待在家里無聊,出去溜溜,全當散心。
哪知道,未曾散心。
反而,收緊了一顆心。
全放到那一個人身上。
終于信了話本中寫的,初相見,已傾心。
稍思量,便鐘情。
“你叫什么名字?”
在破絕天城里從沒紅過臉的大小姐,擋在月宮神子前面,只覺得羞慚。
她一向自詡容顏頗好,卻叫這人比成了地上塵埃。
月宮神子一貫被人稱作神子,倒是沒想過,這算不算名字。此刻被人問起,他思索片刻,回答:“月神。”
月神?
這一瞬間,九無催真的相信,月神,是天上月中神仙。
人間怎么能長出這樣的人?
“我,我是九無催。”紅著臉的大小姐,磕磕絆絆念出自己的名字。
“九無催,好名字。”月神這樣說。
這是吡慈姥姥故事里教的。人間人第一次相見,總要夸一番好名字。
不過是照著故事里的情節去做,卻讓九無催一張臉仿佛上了紅粉,也燙人。
“你,你可有家室?”九無催問。
月神搖頭。
自然沒有。
他懂得家室的意思,吡慈姥姥說,人間人總要相互結為伴侶,夫妻們同床共枕,白頭到老。
神仙不同。
神仙們大多是獨自一個。
獨自出生,獨自度過漫長生命,最后獨自消亡。
“那你,可愿娶我為妻?”這一句,九無催問的小心翼翼。
她做好了要丟臉的準備。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
可她顧不上那么多。
只怕錯過這一次,再沒有機會。
“娶你為妻?”月神念出來,心中有許多疑惑。
在他過往漫長的神仙生涯中,從未想過,要娶某個神仙活或人類為妻。
沉默,等待。
時間逐漸流逝,九無催的心越來越涼。
到底是,妄想了?
卻在絕望時,聽見他說。
“不是不可。”
九無催歡喜,九無催激動。
可惜,九無催不知道,動心的,只有她一個。而這,注定了她只能得到悲劇的結局。
婚禮辦的很隆重。
定下婚期便發出喜帖,等到了日子,就連逍遙界外的人,都來道賀。
破絕天城整整熱鬧了好幾天。
新郎出場的時候,所有人都被他的容顏折服。
月宮神子,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活在人間的月神。
九無催懷孕了。
她很開心。
月神心情也不錯。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像一個渺小的人這樣,靠著傳承延續血脈。
他期待孩子的出生。
這是從未有過的經歷。
九無催的八個哥哥輪流給她送禮,月神覺得,他也該給孩子準備禮物。
意外遇到姜榮老樹,月神毫不留情地摘下它心頭玉木,煉化成一對樹葉墜子。
人間總說,好事成雙。
大抵,送禮也是這樣。
孩子足月出生,帶著駁雜的靈氣,但沒有神仙骨。
月神倒并不覺得遺憾,這孩子,注定只能在人間。
他也從未想過,要把孩子帶去天上月宮。
吡慈姥姥又到月宮講書,月宮里敲響喃呢鼓,月神聽見,便一揮袖,在眾人眼皮子地下飛升而去。
冷冷清清的月宮里長大的神仙,又哪里會動真感情?
可憐九無催,險些哭瞎了眼,也沒能等回月神。等把孩子養到十幾歲,便一命嗚呼。
九無催的孩子叫月渺,本該受眾人寵愛長大,偏偏,只唯有九無催一人照拂。等九無催死去,他便離開破絕天城,浪跡天涯。
月宮神子又一次降臨人間,是因為人間的皇帝無道,百姓祈求上天拯救蒼生。
他順利除掉暴君,還推了一位很仁善的皇子成為皇帝。因為他時時展露仙跡,萬民都很信服他。
準備離開時,意外感應到了與他相承的血脈。
這人是月渺的曾孫,叫月溪,十幾歲的年紀,仗劍走天涯,恣意瀟灑。
在民間,因為行俠仗義,還頗為有名。
傳承,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他在逍遙界認識的人已經全部死去,他的兒子月渺也早已消亡,可他的傳承仍在。
更為神奇的是,月溪居然生出了神仙骨。
“你有神仙骨,愿意跟我去天上月宮修煉嗎?”月神出現在月溪面前,拋出誘餌:“修煉成神仙,壽元增加,可不像這人間短短百年。”
月溪只為月神容顏稍稍驚訝片刻,便冷冷回答:“天上月宮修煉?修成絕情絕愛的神仙么?若是那般無情無義,我寧愿在這時間存活百年,死后化為枯骨!”
當初,九無催思考了十幾年,終于看透,月神從沒有一刻愛過他。
天上神仙,絕情絕愛。
若是再碰上神仙,絕不靠近,更不能交付真心!
她把這話告訴了月渺,月渺也把這話一代代傳承下來。
月神很驚訝。
他沒想到自己的提議居然會被拒絕。
明明,百姓總是祈盼著,能夠成神成仙。
當神仙,逍遙自在,不好么?
“你和我有緣,我給你機會。如果你以后想要成為神仙,可以用它給我傳信。”月神手一指,一道流光出現在月溪手腕上,化為手環。
“我才不要當神仙呢!”月溪想把它扯下來,但是并沒有用。
月神看著自己后人徒勞地掙扎:“放棄吧,這可是神仙術法。”
揮一揮衣袖,他再次飛升而去,只在空氣中留下一句話:“我等著你回心轉意!”
月神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了月溪的傳信。
他當時剛從沉睡中醒來,忍不住輕笑。
是不是,終于見識到時間的殘忍,所以選擇妥協?
才十年而已,他還挺失望。
如約來到人間,卻仿佛陷身煉獄。
周圍都是人。
都是死人。
死相凄慘,血流成河。
他那個傳人無力地坐在地上,抱著一個女子,正在哭。
還有一個老者,懷里抱著嬰孩。
“騙子,都是騙子,不是說可以傳信的嗎?怎么還不來,怎么還不來?”
月溪絕望地哀嚎。
月神走到他的面前:“我來了。”
“你是神仙,你救救她,你救救她!”月溪抱著懷里的女子,看著月神,眼神中滿是哀求,再不復當初的瀟灑恣意。
月神搖頭:“她將入輪回,神仙也不能插手輪回。”
“怎么辦,那能怎么辦?”月溪絕望:“連神仙,也沒有辦法嗎?”
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月神想了想:“神仙不能插手輪回,但神仙也不入輪回。如果,她有神仙骨,被點化成仙,就能召回命魂,復活。”
但這個女子,很顯然沒有神仙骨。
神仙骨?
月溪聽到這個詞,立刻想起來,月神當初說過的話。
“你不是說,我有神仙骨嗎?把我的神仙骨給她,救她啊!”
“你瘋了?”月神很驚訝。
他完全沒想到,月溪會有這種想法。
誰會把自己的神仙骨讓給別人?
“失去神仙骨,你會死的!”
“那又怎么樣?”月溪看著懷里的女子:“我只想救苑兒。”
月神不懂得這種感情。
但他愿意實現月溪的愿望。
雖然月溪是他的血脈傳承者,但實際上,他對月溪并沒有什么關愛之情。
挖出月溪的神仙骨,換到他懷中女子的身上,再施以仙術,她很快醒來。
月溪則失去呼吸。
女子醒來之后,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活著。
月神明白,尋常人,怎么可能死而復活呢?
她一定很開心吧?
然而,和他想的不同,當女子看到月溪心口的血,意識到月溪已經死去,她當場崩潰。
“為什么,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月溪,月溪!”
“他死了。”月神提醒女子:“他用自己的神仙骨,把你從輪回路上帶回來。”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女子瘋了似的呼喊。
月神覺得她很吵。
“他救活了你,你難道不開心嗎?”
女子看著月神,驚世容顏絲毫不能讓她感到震顫,她的心里只有月溪:“他救活了我?他用自己的命,救活了我!我要怎么開心?你在說笑嗎?他死了,我居然會開心?”
她問:“你到底有沒有心?”
她看向身側那個從頭到尾沉默寡言的老人:“居士,我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撿起月溪的劍,她當場自刎。
沒能死去。
甚至沒能留下傷口。
“你已經被我點化成仙,尋常凡兵傷不到你。”月神看出她的茫然,為她解惑。
成仙?
女子流出眼淚:“我為什么要成仙?你為什么要點化我?收回你的點化,讓我去死!讓我,跟他一起去死!”
月神不懂。
為什么?
月神最后還是實現了女子的愿望。
他強行剝離女子剛剛換上的神仙骨。
女子憔悴地倒在月溪身上,但臉上,帶著笑。
對她來說,死去比獨活更容易。
沒有伴侶,成仙也不過是永世孤獨。
用術法托起地上被兩人嫌棄的神仙骨,月神眼中只有迷茫:當神仙,不好嗎?
看著老人懷中的孩子,他能夠感應到,這也是自己的后世血脈,同樣有神仙骨。
可他忽然不想再去在意。
撿起月溪的劍,運用術法,把神仙骨融入進去。
凡兵就這樣變成半神器。
把劍遞到老人身前:“就當是,我送孩子的禮物。”
就當是,他與這凡間塵緣的,最后一次告別。
老人沉默地接下劍,問:“這把劍,現在叫什么名字?”
融入神仙骨的半神器,現在,該有個自己的名字。
月神沒有取名的天賦,最終,他拂袖而去。
只留下兩個字。
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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