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府邸內外數進,在庶民雜居的城南也算得上是氣派。府邸主人姓劉,雖然談不上是什么鄉勢望族,但數代居住此間,也稱得上是一個殷實門戶。
劉氏主人曾擔任羯國宮寺掾屬,趁于職務之便竊取一些庫藏器械藏匿家中,此夜生亂便將那些器械取出武裝家眾部曲,恃此打退幾股想要趁火打劫的賊人并亂卒,可以暫保無失。
劉氏主人名為劉度,年屆四十的一個中年人,此刻身上穿著簡陋的甲具,雙眼灼灼望著馬興,沉聲道:“此夜城內嘩噪,各家自保乏力,無有款待禮節,三郎不要見外。”
馬興步入庭中,兩側俱有壯奴隱隱挾持,再見劉氏主人語氣算不上親善,他心中倒也沒有多少激怒。他們這些生活在襄國的晉民人家,適亂日久,自然明白人不可盡信道理。
此夜城中混亂至斯,各家都有累卵之危,能夠自守家門不破已是至幸,即便有兼顧親舊的余力,馬氏也絕不在此列。因是馬興宣稱援助,劉氏主人懷疑也在情理之中。而在此前襄國幾次動亂中,就有與他們相似人家,有親故勾結匪寇等門而入,里應外合致使家門破滅。
“世叔無需多禮,實不相瞞,我家早先一步遷出城去,只因今夜生變,我才率一些勇徒歸來希望能夠小助親舊。”
馬興的話,并不能讓劉度信服,他反而有幾分詫異,開口問道:“尊府離城?幾時的事?將要投往何處?”
馬興還念著門外等候的奮武將士,他說道:“這些稍后我自從容道于世叔,眼下勇卒在外,歷經殺陣入內,已是疲累難當…”
不待馬興說完,劉度已經擺手道:“三郎能夠亂中來助,已是高義。我這便命家人準備餐食,款待…”
他還是不愿將馬興的同伴們放入進來,可是這里還未講完,突然聽到角門處嘩噪聲大作,劉度臉色陡然一變,徑直沖出廳室探望,而立在馬興身側的劉氏壯仆也根本無需指令,直接上前一步將馬興手臂反剪擒拿。
“世叔切勿沖動,我等絕無歹念…”
馬興心中叫苦,只是旋即嘴巴便被一物塞住,嗚咽著發不出聲來。
這劉氏家仆倒也訓練有素,且不乏器杖之用,但哪里又會是奮武精卒的對手。當兵尉喝令奪門時,當即便有兵眾一躍而上城頭,之后便揮腿擺臂將劉氏家仆打落下墻,由內中打開角門,并飛快將聚在此處的十幾名劉氏部曲打翻在地而后控制起來,倒也未傷人命。
劉度沖來眼見此幕,臉色頓時慘淡,凝聲道:“馬三郎倒是有幸,得此精悍同伴…”
說話間,他已經抽出一柄大刀在手,說道:“看在三郎臉面,我家自備餐食款待義士,但若索求過多,那就在此一分生死罷。”
兵尉自角門步入,迎面望向劉度沉聲道:“我等并非寇掠賊徒,只因馬君言是尊府親厚可信才短作停留,既然主人不喜待客,請將馬君送回,我等即刻撤出。”
劉度此刻臉上也是驚疑不定,他見這些精卒們一個個氣度悍壯,并無尋常兇徒匪氣,而且對他家眾也只是控制而非大下殺手。特別是他們各自身上甲械器杖,雖然火光搖曳之下看不清楚,但那冷硬線條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馬三郎這是何處招引如此了不得同伴?”
劉度不是尋常鄉士,職任羯國宮寺的經歷也讓他眼光不差,在看到奮武將士們隨身攜用器械精良后,心中不免大嘆。他雖然看不出這些人具體來歷,但卻知絕對是一股自己惹不起的勢力。
他也不作遲疑,擺手讓人將馬興送來,親自上前幫馬興整理一下凌亂衣袍,馬興則擺手示意兵尉稍安勿躁,繼而又望著劉度苦笑道:“世叔,我等實在沒有惡意…”
劉度抬手止住他繼續說下去,低聲道:“三郎已經不是俗流,也無需多言。餐食我自敬奉,但你們圖謀什么,也都無需道我。”
聽到劉度一副明哲保身語氣,馬興卻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腕沉聲道:“世叔,你覺得孤門還可守?”
說著,他將此前街巷中想要搭救而卻被人冷落無視的經歷講了一遍,又扼腕道:“襄國此境,昨日亂今日亂、明日復亂,世叔你活得今日,活過明日?螻蟻偷生,人當自救,往常咱們縱有自救之念,卻無自救之力,但今日…”
“三郎你住口!”
劉度頓足厲吼,不愿再聽下去。
對面的奮武兵尉上前一步,對馬興招手道:“馬君請歸吧,咱們雖然渴救萬民,但也不是誰都要救。有人固念待死,也無謂執著義氣壞人志氣,你只需明白,這一戶人家不是死你手中,便可問心無愧。”
馬興聞言后面色一滯,片刻后才嘆息道:“既然如此,世叔珍重。我是深盼尊府能平涉此險,異日再有相會之期,必頓首請述今日冒犯。”
劉度臉色鐵青,并不說話,但在看到馬興并那些精卒們將要退出角門之際,他眸中終于流露出掙扎之色,舉手顫聲道:“未敢請問,義士們自何方至此?”
“你想知?我若說了,那么尊府今夜要么生,要么死!”
兵尉聞言后,轉踵回身說道。
劉度唇角翕動,看得出心情也是糾結到了極點,他死死盯住馬興,想要從對方身上得到什么暗示,但馬興卻被兵尉退到身后,只讓這劉度自己決定。
又過片刻,劉度才澀聲道:“寒門難禁板蕩,鄉士淺見,直指能救我者唯南國沈大將軍。但若眾義士并非南國來客,便請拔刀爭活罷!”
兵尉聞言后將手一抬,本來已經半數退出角門的奮武軍將士們再次涌入進來,并將劉度與其身側家眾團團圍住,之后才上前一步正色道:“行臺大將軍麾下奮武軍,微名不足掛齒。”
聽到這話后,那劉度如虛脫一般,身形搖擺片刻,要靠家眾攙扶才站得穩,之后他眼眶中更是熱淚涌現:“竟然真是南國王師、竟然…不愧沈大將軍督下眾勇,竟能直入此境,難怪、難怪…”
心中最大一道枷鎖被打破,那劉度之后態度大為轉變,不獨喝令家人準備餐食,更將兩名嫡子都派在奮武兵尉身側,這也算是一種作質取信。
此刻距離天亮已經不足一個時辰,城內混亂更甚,除了亂兵之外,更有大批的盜匪兇徒趁火打劫,劉家這座府邸身在城南,自然也難幸免于難。既然主人已有表態,兵尉便也指令兵眾協同防守,一連殺退幾波盜匪。
而劉氏家宅一直沒有被攻破,也成了這混亂的城南一處堅堡所在,更有許多深受虐害的民眾向此聚集,希望能夠求于庇護。
相對于馬興,劉度要更加的精明世故。他并沒有詢問王師種種,只是直接表態無論王師有什么樣的要求,他必全力配合。
當兵尉提出讓劉度開放府門,供民眾入內避禍時,劉度也只是猶豫片刻,之后便毅然下令,絲毫不顧忌其實難民與悍匪只是一線之隔,一旦放入太多,極有可能喧賓奪主,想要奪占此宅。
而他這一決然態度,也讓奮武將士們對他略有改觀。稍作沉吟之后,兵尉才沉聲說道:“今夜之后,襄國必成兇地。此雖王師所愿,但世事艱深如此。不知劉公能否聯絡相類境遇人家,裹同此境生民,跟隨王師回遷枋頭?屆時枋頭自有雄軍接應,遷置無憂。”
劉度也沉吟少許,片刻后便點頭說道:“旁人心跡如何,我是不能篤言。但既然將軍能夠不因寒門卑鄙而入我家門,我必攜同家門男女丁幼,追從王師壯勢!”
“向義人家,必有澤被!”
兵尉聞言后便也大笑起來,直接推案而起,跨刀行出,眼見民眾熙熙攘攘涌入劉氏家門,他橫刀身前,大聲道:“天中王師奮武,奉大將軍令北行殺賊,破滅賊巢!凡我諸夏生民故舊,歸義則活,恃惡必殃!”
兵尉此言喊出,原本因為難民涌入而嘈雜不已的劉氏府邸,在極短的時間內突然鴉雀無聲。又過片刻之后,人群中才發出吼叫聲:“是南面的王師!王師打入了襄國…”
諸多嚎叫聲一起發出,未必盡是得救的振奮與驚喜,更多的還是一種恍然的宣泄。此夜襄國城中亂象種種,民眾們多是不明就里,此刻總算得知,居然是南國的王師,他們竟然已經攻打進了羯國的老巢所在!
如此一個消息,快速向四方傳播,此夜士民俱被驚悸而起,隨著此起彼伏的嚎叫聲,在不足半個時辰之內,整個都南都已經得知這個消息,南國的王師大軍,他們已經攻入了襄國城!
如此擴散之下,消息最起始的源頭已經不可追究,但這已經成了漢、胡士民的一個共識,也成了今夜襄國動蕩種種的唯一解釋!
單純如此一個消息的傳播,并不足短時間內化成王師可做借用的助力。畢竟城南人情局勢太散亂,就連羯國都沒有能力梳理整編,更不要說抵境未久且勢力薄弱的奮武軍。
所以想要將襄國晉人民力化用,類似劉度這樣的當地人家配合便極為重要。這些人家若能舉義響應,便會凝化成一個個的節點,繼而初步攏合整個襄國城內的晉人勢力。
此刻東方已經魚白,當晨曦再臨大地,整個襄國城中都已經盡知晉軍王師攻入了襄國城,更加以各種濃墨重彩的渲染。無論是城東小漳城的崩潰、還是城北建德宮的混亂,包括至今還在城南掙扎沒有擺脫出來的羯國禁衛,都成了晉軍進攻襄國的輝煌戰果證明!
領軍將軍王朗漏夜走訪城池西南幾家宗室并重臣人家,費盡唇舌,初步達成一個要鎮壓太子石邃的共識,畢竟這些年來主上與太子關系越發惡劣,已是有目共睹,易儲已成共識,區別只是早晚。
況且石邃其人有著主上石虎的暴虐刻薄,但卻沒有繼承相匹配的功事與威望,更加不得人心,被襄國這些耆老重臣們決定拋棄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當王朗完成這些、抵達原本約定禁衛會師的地點時,卻發現待命于此的禁衛將士少之又少,即便有著一些,此刻也在向各方潰逃,口中不斷吼叫著:“晉軍來啦!晉軍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