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會的后半程,沈哲子主要代表行臺向這些關中人講述了一下,行臺對于稍后整治關中的大概思路。
首先是長安此地作為中朝國祚一個了結所在,也作陪都規格,確立其政治地位。而三輔境域之內久亂不治,光復之后主要基調就是休養生息。無論漢趙還是羯趙、包括后來杜洪等鵲起一時的割據勢力,他們曾經在關中施行的什么惡政,統統予以廢除。
至于關中地區的選派官吏,除了已經確定的三輔長官之外,其他各級官員除了行臺任命之外,還要地方推舉選拔,然后送往洛陽行臺進行考核,之后才會予以正式任命。
對于關中問題,行臺自有強勢一面,但也不乏懷柔與讓步。畢竟關中秩序無存實在太久,人事行政上的任命不可強求朝夕之間便統一行臺政令。
但沈哲子也告誡這些關中時流不可一味恃此專寵,還是需要積極響應行臺政令,爭取盡快達于和諧。而在這方面,最重要的舉措便是設立縣學、郡學等教化場所,學官方面,行臺除了委派一部分之外,也會積極募取地方鄉賢。
民生教化之外,還有一點最重要的,那就是創制軍府,組建關西王師。這方面行臺便不會給予地方鄉宗太多話語權,早在江虨起行之前,行臺便已經擬定八個軍府規制,初期在三輔之地招募組建兩萬人的關西軍。
但這并不是最終規模,眼下隴上還未收復,馮翊一部分也還在偽漢屠各手中。未來關西軍達于大成之后,理想的軍隊規模應該在二十萬左右,其中包括五到六萬人的常備精銳軍隊,其他則是各種梯隊的預備力量。
關中目下的軍管狀態,還會持續兩到三年的時間,而各路入境的王師,則會視情況而定,從明年開始陸續撤離關中。
而在這一個時期之內,三輔境內各種山、河、渠、塘等俱行軍管封錮,凡生民有侵占樵采等行跡,俱都軍法問罪。
這樣一個嚴苛的封錮令公布出來之后,不免令這些關中人士嘩然,但沈哲子也并不給他們發表反對意見的機會,只言令出之后,九月開始便開始進行徹底封錮,絕不延期!
行臺所以頒行這條看似蠻橫霸道的禁令,也是有著足夠的理由。
一方面關中境域之內鄉勢割裂嚴重,尤其民間私自墾拓、挖掘,令得河澤泛濫難治,就連渭水這樣的主干道在西征過程中都發生斷流事跡,長此以往,水利將更加不興。這除了給行臺控制關中增加障礙之外,也會令關中乏于灌溉,加重旱情,大規模的屯墾無從提及。
另一方面關中民情兇悍難馴,多有盜匪逃竄于郊野之內,非常難以剿滅。通過禁令將這些山野河澤圈禁起來,既有利于隔絕盜匪危害,也能令大量游食之民服從安置,墾植歸耕。
還有一點就是今次西征,錢糧投入也是堪稱海量,短期之內并無可觀回報,而未來還需要持續不斷的投入。將這些荒廢狀態的山林荒野圈禁起來,納為行臺直接控制的資源,也能通過對這些資源的開發而獲取持續作戰的儲備。
若是不能快速抓住一部分可期回報,那么行臺在關中行事也只能加強對這些地方鄉戶的掠奪,才能就近為補,支持下一步的作戰。
畢竟行臺這些年雖然也有了一定的儲蓄,但不可能完全揮霍于關中這個次級戰場,就算眼下還沒有具體于河北大規模作戰的規劃,但也必須要維持一定規模的戰爭儲備。
事實上這還是行臺留有一定的余地,山澤物產雖然豐富,但如果沒有一個足夠復雜、豐富的產業鏈進行搭配,無論是這些地方鄉宗還是那些尋常游食難民,都不能完全將這一部分自然資源的作用完全發揮出來。
行臺在這方面割取一刀,那么在主要的農耕資源方面便可以不必過分操切,留下一定的緩沖時間,繼續擴大墾植規模,達于資源的普世分配。
這些基本的政令公布完畢之后,集會也已經達于尾聲。這一次還不是正式的覲見,稍后行臺還要將章程送往建康,得到建康臺城的批復之后,再在洛陽祭祀天地先王作正式告捷,呈獻關中山河圖籍,屆時也會有正式的官爵犒賞分發及眾。
建康與洛陽之間,已有馳道勾連,往來行程倒也便捷。這當中還有二十多天的空閑時間,沈哲子也表態希望這些關中賢流能夠勇于獻策,以補行臺施政遺漏。
整場集會兩個多時辰,蒲洪雖然有幸得列席中,但在這種莊重的場合還是多感手足無措,不敢過分表現自己。
因此在離開泰安堂,返回暫居的舊洛軍城之后,念及日間表現不佳,沒能給沈大將軍留下相對深刻的印象,蒲洪心內也是多感失落。
返回住所之后,一眾族眾迎了上來,其幼子蒲雄已經忍不住發問道:“阿爺今日得見沈大將軍,不知其人風采究竟如何?是否果真如天中時流盛言偉岸?”
蒲洪聽到這話,忍不住嘆息一聲:“我雖然只是邊胡人物,但年齡漸長,也多見名動天下人物如劉永明、石季龍之輩。今日幸見沈大將軍,才知天下盛譽果然少有虛言,這位沈大將軍雖然生于南土吳鄉,單以人物而論,確是天下少有、人世罕見的俊雅翹楚。其他英雄之輩,或有馳名世道的英邁,但形容姿態真是遠遠不及,讓人感慨蒼天垂幸,生此璧人…”
此刻舍中并無外人,蒲洪也實在沒有必要吹捧夸贊,但是講到此事,神態分外坦承,可見的確是出乎真心。
聽到蒲洪這么說,其他族眾也都忍不住議論連連。
只是待到眾人各自散去,房中只留下蒲安、蒲雄等至親家人之后,蒲洪才讓人關緊了門窗,不乏神秘道:“今日我見沈大將軍,其人風姿如何驚艷尚是一樁淺事。如此風采高絕之人,兼有雄才壯志,我此生所見人物不少,實在乏人可與比肩。因是才可篤言,如此人物,實難久屈。晉室享國不壽,早年大攬天下尚且不能震懾天下豪強,可知天命早失,如今國業客立遠鄉,又怎么會有榮幸長馭此等人物!目下這位沈大將軍尚還小作屈志,但我料定久后國位必有更迭…”
蒲安等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都微有錯愕,沉吟片刻后才說:“阿兄的意思是,這位沈大將軍已經有了盜國的志向和圖謀?”
“人心深厚,哪能盡望。這位沈大將軍是何感想,我一個遠投淺望的邊胡又哪里能知。但舊年劉永明、石季龍之類,胡虜之身大凡稍具勢力,都敢窺望尊榮。如今天中行臺勢力已經不遜兩趙,那位沈大將軍才力、風采都是絕高之人,就連我見到后都暗覺晉帝實在不配駕馭此等人才,那沈大將軍麾下英流畢集,難道就無一二人有此想法?”
蒲洪講到這里,語調已經轉為篤定:“更可況這沈大將軍本身就不是浮華虛榮輩,觀其接待關西人眾,應答、姿態如何都有謀略施露。此等人物,又怎么可能沒有一些自謀設想,甘心長久的位次人后?”
“阿兄的意思是,晉國必然會有騷亂,咱們仍有機會…”
蒲安話講到一半,蒲洪便已經擺手搖頭:“我只是淺見微末,憑此敢有什么大望圖謀。更何況族丁稀疏,微力難起,河洛行臺偏師出剿,于我便是滅族大災。就算當中有什么兇險波折,不是咱們這些邊胡能夠輕涉謀利的…”
“那么…”
聽到蒲洪這么表態,蒲安、蒲雄都有些茫然,既然畏懼水深,又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我只是覺得,那位沈大將軍既然大望不止臣節,志力必然都是非凡。若能盡早歸從麾下,未嘗不可搏此魚龍之惠遺澤子孫啊…”
蒲洪講到這里,眼神已經變得熠熠生輝:“目下這位沈大將軍麾下已經勇力廣集,若只如此未必能得厚用,所以我是打算…”
集會面見沈大將軍之后,有什么想法的不獨蒲洪一人,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這些關中來客們也都各自殫精竭慮,上表行臺稍作陳策,希望能夠得于采用。
對于此一類的進策,沈哲子也都讓人收集呈送案頭,采用不采用尚在其次,主要還是想借此更深入的了解這些關中人物的心跡想法。
而這其中,來自氐酋蒲洪的奏書倒讓沈哲子有些意外。這個蒲洪竟然上奏表態言是新知大將軍府下小郎小字蒲生,邊胡斗膽犯禁,因是請求全族改姓避諱。
對于這個蒲洪,沈哲子倒是比較關注,而其人如此謙卑姿態,倒也不讓沈哲子太意外,以此逢迎邀好強勢者的行為也不是第一次,比如其三子蒲健就因避及石虎外祖父的名諱而改名。只是如今竟因為自家小子的一個小名,而提議全族改姓,姿態可謂更低。
但沈哲子稍作沉吟后,還是隨手回絕了,批復他家小子尚未成人,也不必因此小事折辱世道英雄。
不過很快蒲洪又有復奏,這一次干脆省了自家的姓氏,直接以奴自稱,落款上更是直白的“奴洪”自稱,章中倍言邊胡粗鄙,實在少知天下時事,無知犯禁,惶恐有加,愿以全族人眾入以奴事名父貴子。甚至章尾更言家中劣童名為蒲生者,不堪如此名諱,羞生此世之中,希望大將軍能準許他傳書回族誅殺這個家門狂徒。
看到這一奏章,沈哲子真是不得不感慨這個蒲洪真是個人物。其人所言那個蒲生,如果沈哲子沒記錯的話,大概就是其子蒲健的兒子,換言之就是日后改名為苻生的前秦暴君,卻沒想到居然會因犯了自家兒子小名的忌諱,要被其祖父誅殺。
蒲洪自己愿意殺多少親人,沈哲子真是沒什么興趣。但他卻并不愿意讓自家幼子卷入這種沸騰物議之中,于是便表態蒲洪愿意避諱那也由他,私下處理就好,實在不必喧囂于物議。至于奴事自家小兒云云,則實在大可不必,只要能夠恭順為民,便也無人會因此刁難他。
蒲洪得此回復,卻是如獲至寶,自備重禮親向馨士館求告博學館士。而這些天中名流們就算不愿搭理此類邊胡,但知事涉沈大將軍,便也不再推辭,于是很快氐人蒲氏便轉以伏氏為姓。而許多中州人士便也因此事而得知,關西原來還有如此一家恭順邊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