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將軍究竟何等樣人,這些關中來客們心中也都充滿了好奇。江東土豪的出身,未及三十的年齡,能夠執掌一國軍政權柄,且文治武功俱有可夸,如此一個人生履歷,對任何人而言都充滿了傳奇色彩。
關于沈大將軍種種,這些關中人在入洛之后,也都抓住一切機會詳加打探,希望能有一定的心理準備,若能投其所好、稍得關注,無論對他們自身還是背后的家族,都擁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不過他們所接觸的這些中州人士們,反而不太熱衷于談論有關沈大將軍的種種,偶也有人酒熱之后被問及這個話題,便難免作嘆息姿態:大將軍天人之流,品質如何,實在不敢妄作評鑒。以小望大,所見一斑,稍作評語,反露自身識見庸淺,多要惹人發笑…
此一類的言辭,反倒較之一些確鑿的評價還要更高得多。也讓這些關中人越發好奇起來,究竟何等樣的人物風采,竟能讓這些中州人士俱都怯于評價?
懷著這樣的好奇,待到行臺召見這一天,那也關中人士們也都早早便來到行臺官署等待。
洛陽行臺經過長達數年的營建,如今已經頗成規模,雖然在一些儀制方面還因避嫌而有所欠缺,但若講到整體的規模,較之建康的臺城還要更加宏大得多。
如此規制宏大的官署群,倒也與行臺目下之大勢相得益彰,也更讓那些或有幸曾經追從于中朝愍帝建制長安的一些關中老人們隱有熱淚盈眶,不意有生之年還能有機會待命闕下、領略王道之恢宏莊嚴。
行臺雖有正式的宏大殿堂,但往往只是在祭祀又或新年一類的盛大典禮時才會啟用。至于大將軍尋常召集僚屬奏議事務,通常只在大殿偏側一座名為“泰安堂”的閣堂中,今天同樣也不例外。
今次入洛的關中人士多達數百,但真正能得沈大將軍召見的則只有將近二十人,其中便包括氐酋蒲洪和少年義士魯敬宗。其他則就是包括京兆韋杜在內的三輔鄉戶代表,其中比較值得一提的便是京兆杜氏的杜彥。
京兆杜氏聲譽最高者還是杜預這一支,而也正因名氣太盛,所以在漢趙、羯趙時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打擊。如杜赫這種京兆杜氏直系族人都不得不倉皇南逃,若無舊年沈大將軍的扶助或就有極大可能就此沉寂消亡。
早年杜氏族人在河洛之間也分布廣泛,像是洛陽西境名塢一泉塢,便是由杜預少子杜尹所經營,在永嘉前后保護了相當多的此境晉民。但是由于漢趙勢大加之當時境域中軍頭的彼此爭斗,一泉塢最終消亡,眾多的杜氏族人或是歸于鄉土,或是繼續西逃前往涼州。
劉曜入主關中后,對于京兆名門的杜氏也多有打壓,這更造成了杜氏族人的大量出逃離散,杜赫就是在這一時期南逃。至于今次入洛的杜彥,本身與杜赫親緣已經極為疏遠,早年逃居隴上,待到漢趙滅亡之后才又歸鄉經營,也是長安南面杜陵鄉中一個頗具勢力的鄉豪代表。
行臺對于關中,早有一系列的經營方略,不可能因循私情而作更改。而為了避免鄉黨請托、人情難堪,杜赫早在這些人抵達洛陽之前,便避出行臺,前往豫州幾郡巡察。
這也是沈大將軍特意關照、維護杜赫威信的一個舉措,畢竟杜赫作為行臺政務官長,地位上有些尷尬。行臺若是在關中事務上不稍作柔和應對,總會對杜赫的威信有所打壓,不利于日后的政令施行。
上午時分,沈大將軍抵達泰安堂,那些已經等待的有些焦慮的關中人士們終于在謁者引見下,魚貫趨行走入閣堂中拜見大將軍。
隨著權位越高,沈哲子性格也漸漸趨于簡約,通常出入行臺只是時服的打扮,少著官袍章服。今日召見關中群眾,主要還是為了撫慰人心,倒也無需過分的莊嚴,也不好過于松懈,因此沈哲子只是穿了一身覆絹的軟甲,腰掛佩劍,英武之余也不乏隨性。
剛剛自瑯琊返回的譙王司馬無忌并在席中,作為宗中的代表與大將軍一起接受一眾西征功士并關中人士的禮拜。
眾人垂首行入閣堂后,隨著謁者的唱和上前深拜,待到堂上傳來禮應聲,才各自行入早已經在堂上擺設好的席案。這會兒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好奇,謹慎的以視線余光向堂上望去,于是便也很快就看到了兩側各有武賁標立拱衛的沈大將軍。
這第一眼的感受,便是頗有驚艷并詫異,心中多有感慨此世竟有如此如此風姿超拔之英秀人物。其人端坐于閣堂之上,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君子高風,即便不可以彰顯,都難免讓人心生神氣為之所遏的局促之感。
不過在驚艷之余,眾人心內便漸生恍然明悟的感覺。這位沈大將軍出身不算優異,吳鄉土豪的門庭,若非人物風采如此懾人奪目,又怎么可能得為皇族雅重、高選為帝婿駙馬。
能夠單純以風采便超越簡陋門庭的限制,得以躍上更廣闊的舞臺,繼而又因本身的才器而名重于南北、驚艷于世道。如此想來,其人風度儀容能有如此高雅,倒也可以說是理當如此。
“今日能于天中得見諸位關西賢流,于我實在可喜,于國亦感可賀!”
待到眾人悉數落座,沈哲子率先舉杯起祝:“永嘉以降,我國家蒙難三十余載,胡塵猖獗,道義難行,金甌捶破,君臣痛別!往年發事江表,凡仁義之士,俱勇捐國難,血肉之軀相枕擴土。往年用事,常存彷徨,只恐才弱德薄,不堪為世道群賢領袖,反誤社稷復興壯舉。”
“先王撫頂遺命,大任不敢推辭,唯負重疾行,戰戰兢兢,累至今日,幸在天下忠義群出,相扶共助,以殺蕩寇。如今再復關中天府,使我國器更顯莊重。更幸在關西賢流不因微臣淺薄而絕情疏遠,相聚此中,暢言復興壯舉。”
“凡我諸夏生民,若節義固守,則蒼天不棄,我雖七尺羸弱凡軀,卻有天意、王命、人望之加持,方可痛鞭天下不臣,再鑄盛世。大愿艱難,唯系眾助,非我同志,即為仇寇!胸懷二器,一曰仁恕,二曰壯烈,仁恕施人以護佑,壯烈示人以鋒芒,二器并置,絕不慳吝自珍,盼與天下群士共享,使我諸夏之地災禍永絕,太平永固!”
“飲勝,共祝!災禍永絕,太平永固!”
殿堂上,隨著大將軍話音落定,一眾行臺屬官們紛紛起身賀祝。而那些關中人見狀后也都紛紛起身應和,只是祝酒完畢各自落座之后,心情難免就變得復雜起來。
行臺王師作風強勢,他們是早已經有所感受。只是剛才在初見這位沈大將軍時,有感于其人風雅姿態,反而忽略了其人身份。
可是這一番恩威并施的話聽完后,他們才又醒悟過來,這位沈大將軍可不僅僅只是一個單純的風雅名流,更是一位引導天下大勢,執掌晉祚權柄的強大權臣。甚至于整個行臺并那數萬王師所以有此強勢作風,大概還要溯源于此。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接下來殿堂上氣氛便難免稍顯壓抑。這些關中人就算不是如坐針氈,一個個也都不敢稍作松懈。
接下來沈哲子的談話內容倒也比較寬泛,雖然西征前后行臺對關中各項資訊的搜集掌握也是比較全面,但是關中由于其獨特的地理地勢,加之常年的動亂,這也造成了關中人與其他地方的民眾觀念上的隔閡,看待問題的角度有很大的不同。
眼下在座不乏關中老人,在談話中沈哲子也能很明顯感受到這些人是有一些對他曲意迎合的意味,但是這些人的觀念多陳舊,跟不上整個天下大勢的涌動與改變。
所以沈哲子也是發自肺腑的跟這些關中人提議,希望這些人能夠將自家兒郎子弟們送入天中求學求職以增長見聞。或許在這些人眼中,沈大將軍仍然不放心他們,所以才要暗示他們各自要留質子在中州。
但其實沈哲子真的沒有考慮太多這方面的問題,他只是有感于關中的混亂在人才教養方面的確是帶來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雖然原本的歷史上,關中在之后幾十年里仍有影響天下大勢的能量,乃至于后世立足于此的關隴集團成功結束了長達幾百年的天下分裂,兩大帝國相繼締造崛起。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出身關中本土的這些土著華族們在其中發揮出來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幾乎沒有什么高才賢能涌現出來。
甚至于就連原本歷史上稍后時期崛起的氐胡前秦,整個蒲氏家族可以說是內遷枋頭這十幾年的時間里才完成了從弱到強、特別加深集團內部的凝聚力,才有了稱霸關中、統一北方的前提。而關中土著人物,哪怕在胡亡氐亂之后,表現也實在談不上好。
一個時代,一個地區,總不可能所有人都資質平平、不堪造就,還是整個大環境沒有給人才提供涌現的土壤和際遇。關中閉塞且多亂,民眾困乏于謀生,欠缺了一種敏于天下大勢激變的洞察力。反而是一些走出關中的人物,能夠激發自身的才力,書寫一份屬于自己的傳奇。
所以哪怕不是出于對關中民眾加深羈縻,沈哲子也真的希望這些關中人能夠踴躍加入到整個天下大勢的變遷中來,磨練自身,勇逞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