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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 刈草殺賊

  “須臾之間,流言蜚起,可知必有奸邪陰推廣播。目下京畿內外已是民怨沸騰,變亂或在頃刻之內。懇請葛公允我歸鄉暫守,勿為亂眾侵我鄉土。”

  雖然臨行前也做了算是比較穩妥的安排,可是王允之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因此一俟得到這些消息,便忙不迭前來懇求諸葛恢,希望允許他歸鄉鎮守。

  諸葛恢目下對王允之自然談不上多有好感,還肯見他已經算是涵養不錯了,不過既然言及鄉土安危,他也不能不鄭重以對:“你為險謀前,又不是不知會將我鄉土陷于這種危局之內。目下郡中尚有數千鄉勇為守,蔡、劉等良臣鎮勢,鄉事并非獨仰你之一身,安心留此吧。”

  “若僅只是郊野民患,晚輩不至于忙慌至此,但就怕是民亂之中包藏陰險殺招…晚輩情知今次險計邪生誠為世道所厭,但若論及愛鄉深情,無畏葛公細審。劉公彰于德操,蔡公長于識度,論及撫眾護鄉、取勝行伍,晚輩確有薄才可夸。”

  王允之聽到諸葛恢隱含譏誚之言,便咬咬牙跪拜下去:“目下都內各家,共識已成,晚輩一人去留,其實已經無損大勢。反倒鄉土若生禍變,于我等青徐鄉眾實在難以稱善。鄉禍因我一人而起,晚輩愿只身歸鄉,以性命守御鄉土不受賊害!”

  諸葛恢對于王允之雖有深厭,但也不得不承認此子的確能力不弱,讓其歸鄉戍守未嘗不是一個良選。畢竟瑯琊僑鄉也是他的根基所在,一旦遭遇動蕩深創,已經達成的共識或許還要有所變數。

  “你且先起身吧,此事并非我一人能決,還要征求各家群策。”

  眼下的同盟關系還很脆弱,各方也在小心翼翼維持,諸葛恢也不能擅自決定派遣王允之歸鄉,于是便又派人入臺征詢其他幾方意見。

  “王深猷要歸鄉守家?這真是笑話!目下都內各家都因其人險謀不能安然,難道只有他一家門戶可憂?”

  聽到諸葛恢使者的陳述,庾冰便先冷笑起來。他們兄弟雖然也是主動加入進來,但是隨著事態的發展,其實已經不由自主淪落到極為險惡的境地,怎么可能容許王允之這個始作俑者進退從容:“退一步講,就算瑯琊鄉野正涉危局之內,自有各方群望照拂。他王深猷厲求歸鄉,難道是覺得唯自己一人能解困局,都下其余俱為無能之輩?”

  另一側褚翜也點頭說道:“瑯琊僑置近畿,民亂本非一時之禍,往年也頻有鄉斗滋生。目下畿內維穩仍是首重,即便鄉禍爆發,自有宿衛馳援。讓他安守當下,不必悸動于懷。”

  眼見這兩人都表態拒絕王允之歸鄉之請,何充那里索性也不再表態,就示意諸葛恢使者如此回報。

  說到底,瑯琊鄉土安危與否,并不在這幾人考慮之內。下一輪的博弈中他們雖然也需要青徐人家的助力,但不至于要幫對方將所有問題都處理掉。

  如果瑯琊僑郡連當下區區民潮都禁受不住被一沖即潰,可見也只是虛張聲勢,實力不過微微,那就犧牲掉好了。民潮誠是恐怖,但也絕難持久,有了瑯琊這一目標讓鄉眾發泄不滿,來日宿衛出動收拾局面也能更輕松一些。

  如果這一波的民潮乃是沈氏所煽動起來,且沈充正在其中,那也正好省去了再四處搜索的麻煩,直接以瑯琊為誘餌將之釣出,引回都下監控起來。這反而是一種比較好的局面,最麻煩的則就是沈充直接潛逃歸鄉,糾眾起義。

  不過雖然打算如此,倒也不能完全作罔顧姿態,于是臺內一方面調集宿衛于建康城東集結待命,隨時準備驅散亂民,另一方面則詔令揚州刺史劉超率眾由大業關入都,以確保即便是民禍爆發,也只會局限在這一片狹隘區域內。

  同時,臺城也在控制近畿周邊一些丹陽望宗人家,比如張氏、紀氏以及早前被吳人大力打壓的陶氏。在應對這些民禍的時候,當地的鄉宗望族具有著天然的優勢。他們是鄉愿、鄉望的代表,一旦他們被按住,那些騷亂民眾們便也會很快平息下來。

  比如此前的瑯琊民亂,如果不是瑯琊王氏在其中策劃主導,民眾們縱使戾氣暴動,但也僅只限于悸動與發泄,不至于提出那種明確的政治訴求。

  可是當臺臣們試圖去控制這些丹陽鄉宗的時候,卻發生了極為嚴重的抵觸風潮。

  紀氏不必多提,因為與沈氏往來過于親密,重要族人早被遣用出都,其他族人留在都下也都寥寥無幾。

  最令人感到驚訝的還是丹陽張氏,這戶人家與沈氏早有舊怨,蘇祖之亂平定后其族長張闿又遭到了沈維周嚴酷打壓,以至于郁郁而終,所以基本不存在與沈家媾合可能。而且由于在時局中寂聲良久,此前多被臺輔們忽略。

  此刻臺內念及這一戶人家,先是司徒府征辟已經死去的張闿之子張混,然而這征令卻被直接推拒門外。及后又有臺臣拜訪其家,也都不見其重要族人出見。

  察覺到這一絲蹊蹺,臺內這一次倒也果決,直接派兵圍困張氏位于長干里的祖宅。然而張氏族長張混直接以家丁杖木拒捕,立于庭門之外叫屈,宿衛之中一部分丹陽籍甲士臨陣倒戈,竟然護衛著張混攻奪城門沖出建康,直往曲阿而去。

  異變橫生,臺輔們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緊急調集其他幾部宿衛,前往瑯琊境周驅散那些聚集起來的鄉眾。

  然而這一部分宿衛在出城之后接連發生嘩變,還沒有抵達瑯琊金城,嘩變者已經超過半數,有的各自逃竄,返回鄉土藏匿,有的則干脆帶著甲兵直接加入到了亂民的隊伍當中!

  冥冥中仿佛一張大手探出,徹底撕開了都內此前維持幾日的穩定假象。臺輔們五內俱焚,但卻不敢再增派宿衛出都,同時以護軍周謨為主,通過頻頻調防,將宿衛之中不穩定因素裁汰出來拘入各處營防,不準擅自出動。

  隨著民變風潮滲透進宿衛中,近畿周邊唯一一股可信力量居然成了庾翼所率領的歷陽卒眾。所以就算這會兒臺輔們不愿讓庾翼那些軍紀散漫的卒眾大用都不可能,一方面允許庾翼再增兵千人入拱建平園、確保皇太后與皇帝的安全,一方面則驅令其余卒眾速速開往瑯琊平亂。

  庾翼卒眾軍紀混亂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駐扎在都南富庶之地,內心里那股戾氣并貪欲更是無從遏制,攻破眾多吳人產業,早已經賺的缽滿盆滿,當集結軍令下發之后,居然有許多人干脆就帶著搶來的財貨私自脫離行伍,藏匿在了都南那些殘破的吳人產業之中。他們各自腰纏滿滿,根本就不愿再冒著生命危險去出戰。

  所以庾翼雖然接到了調令,但卻居然在幾天時間內集眾尚且不足半數,遲遲不能離開都南。

  就在這種要命的時刻,原本消失已久的沈氏部曲再次出現在了都南,以梁公沈維周門生任球為主,叫嚷著血債血償的口號沖進了都南,原本不過只有兩百余人眾,可是很快殘存在都南的吳人鄉眾部曲們便紛紛躍起響應,隊伍很快便壯大至三千余眾,繞著都南掃蕩一圈。

  庾翼麾下那些不奉軍令、藏匿在外的散卒自然無從幸免,紛紛遭到搜捕殺戮、拋尸于都南的街頭巷尾。而他們所擄掠來的那些財貨物資,除了遺失部分之外,其他的自然再次回到吳人手中。

  面對這種群情洶涌的局面,庾翼也不敢擅自出擊,唯有閉門自守于沈氏那堅固的別業中。待見那些吳人鄉眾漸漸有了集聚之勢,他才率領著剩下的部眾們開始出擊。

  可是都南本來就不是地勢開闊、適宜列陣大戰的開闊戰場,多數吳人殘破產業分布其中,進攻途中每有濃煙翻滾、火勢透出,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暴起的吳人鄉眾們攜帶著那些殘余的物資揚長而去。

  在極短的時間內,任球便在都南聚集起了四五千人眾,這已經是吳人在京畿周邊剩下的最后一股力量。由此也可見沈充遇襲遁逃之后,這些吳人遭遇了怎樣嚴酷的打壓,要知道都南可是有著小吳興之稱,全盛時期單單沈氏一家便何止這些人數。

  這些吳人鄉眾們先是被庾翼亂卒洗掠街坊,后來又遭到臺城頻頻緝捕,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哄逃于外,剩下這些每天也都是惶恐度日。縱然還有什么自保的心腸,也都在幾番的打壓之中消磨殆盡,一俟察覺到一絲希望,俱都奮力搏命的追隨。

  “任先生,沈司空他、他究竟…”

  逃竄途中,大量吳人鄉眾圍攏在任球周圍,一個個神色焦慮的發問道。

  看到那些鄉眾們惶恐且充滿余悸的臉色,任球一時間心內也多有感慨。這些吳人鄉眾們能遠在丹陽置業,肯定也不是一般寒傖,但就算是家境殷實門戶,在面對滾滾大勢催壓卻沒有一個領袖門戶庇護,也根本全無自保之力。

  沈司空離都雖然不乏殘忍,但事實上就算留下來,吳人境況未必會好上多少。此前的他們各自心系于自家的產業資財,根本不能擰成一股力量,難免還是要被分頭擊破。反而由于司空身陷此中,令得江北大都督應變都不能從容,累于大勢。

  “司空遭遇襲殺,無奈棄眾而出,但仍心系鄉眾,一俟處境歸于安定,便遣我歸來庇護…”

  聽到任球的回答,又有大量吳人鄉眾泣號于野,任球則揮舞著手臂叫嚷道:“三吳素來壯烈雄出,須臾之內必將義師蜂起,另有江北大都督豈能坐視鄉眾遭此戕害!累累血債,唯以飲血報還,傖賊目我為走狗,我殺傖賊,亦如割草!請諸位鄉親隨我一道,我們痛殺瑯琊傖賊窩巢,再待南北強援馳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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