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中草木多已凋零,千騎橫卷而過,騎士們風帽狐裘,佩弓張弦,原野中自有大量被驚起的野獸,紛紛應矢倒斃。偶有一些體型不小而又不具危險性如野鹿等目標,便被圈圍驅趕至隊伍中央的位置,以供貴人射獵。
箭矢飛掠而過,擦過鹿背斜斜跌落在地,沈哲子臉不紅心不跳的緩緩收弓,往左側看了一眼,隨同出獵的田景才抬弓搭弦,一箭將那大難不死的野鹿射翻在地。但田景卻不敢因此忘形,板著臉橫了一眼近畔將要喝彩的騎士們。
沈哲子也察覺到自己在狩獵中簡直就是一個無情的氣氛殺手,索性擺擺手示意隨員們自去圍獵,自己則一勒韁繩,徐徐而進。
其實游獵一類的活動,沈哲子本身并不怎么熱衷,無他,騎射不精而已。
許多事情真的是要講天分,很明顯沈哲子在這方面完全就是中人偏下的資質,他練習騎射時間也不算短,身邊更不乏此世第一流的高手名師指點,可是技藝一直馬馬虎虎,安靜環境里固定目標命中率還可以,可是這種大規模且混亂的狩獵場景,哪只野獸若倒在他的箭下,那也真是純粹的自己活膩了。
技藝不精使得興趣乏乏,但偏偏身位所限為了體現尚武的精神又不得不經常組織此一類活動。比如眼下的冬季狩獵,也是有著極為堂皇的理由,為了避免冬日野獸饑寒流竄傷人。
畢竟這個時代不同于后世,荒野中多有兇獸出沒,對于村莊、行旅都是一個不小的威脅。即便官府不組織大規模的游獵,鄉中也多要召集鄉勇捕獵驅趕野獸。
為了避免大都督過于尷尬,沈哲子的衛隊將士們甚至不好意思使用有自己獨特標記的箭矢,這樣在清點獵物的時候,才不至于將大都督凸顯得那么明顯。可見為了維護大都督英明神武的形象,他們也真是煞費苦心。
沈哲子這一次出行,倒也并不只是單純的游獵,還有一項任務那就是前往盱眙拜望郗鑒,其實也就是進行正式的交接。
關于這一點,從沈哲子歸鎮之后,郗鑒便幾番來信催促。不過沈哲子歸鎮后又有太多事情要忙碌,整頓吏治,維穩人心,一直拖到了現在才總算有了時間。
這一次前往盱眙,算是正式將徐州納入治下。所以沈哲子此行隨員眾多,都督府下除了長史杜赫等幾個重要屬官留守之外,其他像是庾條、王述、山遐等人俱都跟隨,也包括剛剛歸鎮的毛寶并蕭元東等幾名將領。
蕭元東這會兒策馬跟隨在大都督身畔,心情不算美好。謝奕這一次總算揚眉吐氣,蕭元東離開洛西前線不久,甚至還沒有行出轘轅關,后路已經傳來攻克潼關的消息。算算時間,果然自己還沒能歸鎮,謝奕便能得于從容,返回洛陽休整兼造人。
一路快馬加鞭返回壽春,蕭元東剛剛入府復命,甚至還沒來得及回家看上一眼,便又即刻奉命跟隨大都督出行,簡直就是忙得足不沾地。
眼下看著旁人在隊列前方縱馬馳騁狩獵,他卻跟個小媳婦一樣跟在大都督身畔,眼看著前方頻有斬獲,實在是心癢難耐,但又偏偏不敢抱怨。
沈哲子倒不知他這麾下愛將此刻對他已是充滿腹誹,他擺擺手讓蕭元東行到近前來,笑語道:“一路奔行勞碌,不暇頓足,轉眼又將遠行,辛苦元東了。”
蕭元東聽到這話,心情如何暫且不論,最起碼表面上是十足的恭敬:“戎馬之人唯勞碌盡力方顯才用,末將頻受大都督提命,不知羨煞多少同袍,滿心振奮,不覺勞累。”
說完這話后,他自己都因虛偽而倍感羞恥,臉龐微紅。
沈哲子聞言后則哈哈一笑,身為一個主將,最喜歡用什么樣的人才?
都督府目下的確稱得上是人才濟濟,杜赫的政能、謝艾的歸略、郭誦的持重、韓晃的悍勇、謝尚的風度、紀友的縝密、庾條的經濟、江虨的宣揚等等,這些人既有復合型的全能人才,也有方面突出,各得所用。
一個英明的統帥,最重要自然是能夠充分認識且發掘出屬下們的能力,并且將他們安排在合適的位置上。但這只是理智上的權衡,但若講到感受上,無疑是更加喜歡有運氣的人,樂意任用如蕭元東這種根本沒有道理可言的福將。
沈哲子早年是不太相信運氣之說,他更相信事在人為,可是隨著身位漸高,能力越大反而越感受到運氣的重要性。這就好像后世有關于明太祖朱元璋的一個段子,本想打家劫舍,不意弄假成真。
這么說或許有些喪氣,但事實就是凡籌謀大事,各種努力自然是一個前提,但最后能成與否,或多或少都與運氣有關。就拿沈哲子自己來說,他無論是在江東的權斗,還是這數年北伐作戰,盡心盡力之余,如果沒有運氣的關照,是不可能做到這一步的。
世事充滿了不確定,人力再怎么追求極盡善美,只能盡量減少這個不確定,而不能徹底杜絕。運氣好的人便能將這種不確定化作對自己有利的一方面,這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言,這也是一種人生魅力所在。
就拿蕭元東這個家伙來說,如今已經是沈哲子昭武舊部之中功名最著之選,一路顯進,運氣好到令人抓狂。尤其洛西戰事過程逐漸擴散開來,各部主將如韓晃、謝艾、路永、沈牧之類,俱都寫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入鎮中,希望能將蕭元東撥至他們麾下。
這也談不上是一種迷信和不自信,關鍵是這個家伙運氣實在好到令人瞠目結舌。對于各路將領的請求,沈哲子充耳不聞,而是把蕭元東定為都督府直領,他也想試試開掛的爽快感。
“新軍籌備,人員方面如何了?你這幾月游走各部,可有刁難?”
拋開腦海中一些遐思,沈哲子又笑語問道。
蕭元東聽到這話,不免大感汗顏。說到刁難,其實也不是沒有,倒不是因為各路將領舍不得將麾下精銳轉讓出來,畢竟他是奉大都督之命往各軍挑選人才。而多數的刁難,其實是他自己作得,免不了炫耀的毛病,別的將領一看到他,便難有好臉色。
“人員挑選,已經將近兩千之數,俱是各軍優選精銳。只待規劃營舍,統命強訓,數月之內,末將必為大都督奉上一旅悍武敢戰之強軍!”
自己嘴賤惹來的怨念,自然不好在大都督面前打什么小報告,蕭元東聞言后便拍著胸口保證道。
“時間、人員、物力,我都予你,倒也不必急于倉促成師。唯有一點,待到成軍之后,你一定要予我一個滿意答復,如此才能穩于眾情。”
沈哲子又正色說道。
編練新軍,也是他下一步軍改的重要步驟。隨著攤子鋪開越大,沈哲子也越發感覺到維持不易。尤其類似淮南這種全憑募兵維持龐大常規軍隊的模式,往年因為得于南北物貨溝通的紅利加上強烈的進攻需求,即便是有些艱難,也必須咬牙承受起來。
但是隨著控制區域的擴大,各方面的效率其實是降低下來的。類似青州、兗州這些地區,由于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強力的干涉,民眾的歸附度其實非常低。
往年都督府憑著淮南一地并小半個豫州,已經可以供養十萬大軍。可是如今青、兗兩地不過駐守著沈牧、許寧兩部一萬出頭的兵力,在糧草方面居然還不能達到自補,要靠本鎮繼續輸送,這也顯示出王師在當地的統治之薄弱,所謂收復還僅僅只是存在于名義上的占領。
王師物用豐厚、械用精良,其背后是龐大的財政壓力,這方面的支出占了都督府支出總額的一多半。相應的民事恢復方面便很難有更高的投入,眼下看似輝煌的局面,其實是在透支都督府的戰爭潛力。
接手徐州之后,都督府的養軍壓力又會提升一倍以上,但是收益卻并不能獲得倍數的增長。為了能夠長期穩定的維持動員力和戰爭潛力,以屯代養誓在必行。如果再如以往那種養軍模式,都督府很快就會陷入一個窮兵黷武的惡性循環,非常不利于應對后續一輪一輪的沖擊。
北周至于隋唐的府兵制雖然是一個兵農結合的典范,但也需要有獨特的歷史背景與環境的配合。可以稍作借鑒,但若照搬的話絕對會死得很慘。
軍府創建勢在必行,未來大量裁汰卒眾一旦放歸鄉土而又沒有配套的安置政策,絕對會引發災難性的后果。不俗的軍事素養讓這些人不可能如尋常小民一般安于天命,守于清貧。
沈哲子的基本盤是在中原開闊之地,而非關中那種相對閉塞的環境,一旦軍府大規模鋪設開,兵眾們安守耕織,向心力必然會有一個衰弱,這是無可避免的。
組建新的番號強軍是過往軍隊分級的一個加強,軍府自養之后所節省出來的軍費,可以大規模投入到這些精兵當中。
這些精兵將是未來沈哲子手中絕對的主力,專掌殺伐,而各地軍府將會提供充足的且隨時可征發的后備兵力。
未來通過系統的武選使二者之間形成階梯交流,使上層的精銳軍團有榮譽感,下層的軍府士卒有上升通道,能夠比較長久的維持一種穩定的尚武風氣。
原本的勝武軍包括蕭元東目下奉命組建的新軍,便是沈哲子對此進行的一個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