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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8 青史載我

  一場大戰過后,士卒們拖著疲憊的(身shēn)體各自歸營,神色麻木,臉上絲毫看不出劫后余生的慶幸。大概他們自己心知,哪怕現在不死,下一場大戰或許自己就是橫倒在泥地里陳尸一員,多活片刻只不過是多受片刻煎熬而已。

  對面荊州軍營壘中沖出一隊游騎在戰場上游弋,掩護民夫上前清理戰場。間或遙遙(射射)來幾支冷箭,透出一股濃烈的挑釁意味。不乏有歷陽老兵眼見此幕,便忍不住怒色上涌想要請戰,然而卻被執法隊嚴令不得越過營壘。

  蘇峻(身shēn)披一件半(身shēn)鱗甲,甲衣上還沾染著血漬,剛才他親率精銳家兵,一個沖鋒便鑿穿了荊州軍的陣型,隨后大隊掩殺上去,將對陣的荊州軍擊潰直接追擊到對方營壘前才退下來。雖然又打贏了一陣,然而他的心(情qíng)卻更沉重了幾分。

  陶侃謀深持重,這一點蘇峻是深知。然而過往這幾(日rì)荊州軍的表現卻讓他刮目相看,一直保持著高頻率的進攻,哪怕負多勝少,但卻始終不曾放緩攻勢,求戰之心甚為急切。這讓蘇峻在詫異之余,更多的則是疑惑。

  盡管蘇峻對自己的歷陽軍戰斗力充滿信心,但仍然不敢覷荊州軍。且不陶侃此人久經戰事,麾下戰將如云,單單荊州軍人多勢眾,便是一個絕大的優勢。荊州命為分陜,能戰之兵號為十萬眾!即便這當中有水分,但六七萬總是有的,今次陶侃東進,所率之眾便有四萬余眾!

  雖然自己這一方軍力也不算弱,但蘇峻很清楚他的部眾都是什么貨色,除了歷陽本部幾千人馬之外,其他那數萬眾言道烏合之眾并不為過。盡管荊州敗多勝少,但一直都能保持凝聚力組織新一輪的進攻。可是他如果大敗一場,只怕部眾頃刻間就要逃散近半!他輸不起!

  戰事發展到如今,已經漸漸背離了蘇峻的初衷。他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里,歷陽軍之精勇乃江東翹楚,就適合快速出擊,轉戰各方,將整個局勢完全攪亂,越亂便對他越有利。

  不能將荊州拉攏過來,反而陶侃擺出盡忠職守的姿態,這已經讓蘇峻有所警惕。他親自率領主力在此相持,給其他幾部人馬爭取戰機,只要吳中大亂趁勢掌控下來,他有信心就這么對峙下去,等待轉機。

  可是接下來陶侃的進攻節奏之猛又讓蘇峻大感詫異,這簡直就是要不計代價的要拖垮自己!但這對陶侃又有什么好處?難道他以為擊敗了自己,那些高門就會對他另眼相看?將他推舉成為定鼎功臣?

  過去這幾(日rì),蘇峻一邊抵擋著荊州軍的攻勢,一邊也沒有放棄服陶侃。然而陶侃卻連虛與委蛇的表象都不愿做,根本不接見他的使者!這讓蘇峻憤恨之余,更是充滿警惕,潛意識里覺得不該再這么相持下去,必須要有一個大動作破解僵局!

  回營之后,蘇峻還來不及解甲,便問左右親兵:“參軍任讓回來沒有?”

  早先他將任讓派過江去見祖約,希望能夠服祖約率軍南來與他合力發動一場大攻,只要暫時擊退陶侃,他就能抽(身shēn)出來集中力量南下攻破吳中。等到吳中拿下來,形勢將大不相同!

  “參軍已在帳內等候主公!”

  聽到親兵回話,蘇峻精神頓時一振。他相信只要祖約不傻,就能明辨時局,認清楚當務之急。如果他被荊州軍拖垮了,下一步遭殃的便是豫州。眼下已經容不得各自算計,只有合力才能拼出轉機!

  蘇峻匆匆行入帳中,早已經等候多時的任讓連忙上前見禮拜道:“主公。”

  “參軍免禮,不知此行是否順利?”

  蘇峻上前一步扶起任讓,特意解下護臂不讓血水沾污任讓。

  任讓聽到這話后神色卻是一黯:“豫州異變,祖公部屬勾結石逆,壽(春chūn)已破,祖公倉皇南來,希望能得庇護…”

  “這、這怎么會?”

  蘇峻聽到這話,頓時愣在當場,他雖然早有隱憂并幾番提醒過祖約,但沒想到居然在這關鍵時刻隱患爆發。如此一來,豫州方面已經指望不上了。

  只是在沉默片刻后,蘇峻更加感覺到時不我待,他必須要從姑孰抽(身shēn)出來。一旦祖約事敗的消息傳過江來,他的部眾人心將更加浮((蕩蕩)蕩),只怕不戰就要自潰!

  又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后,蘇峻先讓任讓下去休息,然后便快速召集一眾將領,準備在最短時間內發動一場強攻突襲,將荊州軍打痛,然后趁機抽(身shēn)出來返回建康坐鎮!

  一眾將領們紛紛獻策,商議到半途時,帳外親兵來報荊州軍再次攻來。

  “傒狗可恨!”

  蘇峻在帳中恨恨罵了一聲,先點將前去迎戰,正待要繼續討論,突然又有人報來他此子蘇孝沖營而來。

  得知這個消息,蘇峻心跳都漏了一拍,臉色陡然變白,心中漸漸有所猜測。他也來不及繼續議事,穿營而出,讓人速速將蘇孝帶入帳中。

  “將、父親,建康已經失守…”

  蘇孝入營后便撲通一聲跪下來,語帶顫音道。

  蘇峻聽到這話,只覺頭腦一陣眩暈,踉踉蹌蹌跌坐在書案上,片刻后才強自鎮定下來:“是不是覆舟山失守?”

  他自問建康防務安排得周詳,負責守衛石頭城的蘇逸也是久經戰事的勇將,絕不可能讓建康輕易失守。唯一可慮的便是豫州軍負責防守的覆舟山,如果郗鑒率領淮北軍渡江而來,覆舟山很有可能失守。但即便是這樣,臺苑之內仍有諸多布置,有石頭城互為呼應,也不可能輕易易主!

  “是、不是…敵眾來勢甚猛,煽動都中宿衛作亂,火燒龍都,叔父率眾馳援龍都,卻為決水所淹…”

  這會兒,蘇孝已經語無倫次,好不容易才將經過講述清楚。他叔父援助龍都前雖然作出安排,可是不久后又言龍都無事,然而很快便失去了聯絡。一直等到龍都航埭泄水漫出,各部才察覺到(情qíng)況不對,派兵前往搜索。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才總算找到被山洪沖走的蘇逸。

  彼此信息一對比,加上都內傳來的訊息,他們才總算確定匡術等人投敵、臺苑已經易主這個事實!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蘇逸自知難辭其咎,一邊抱傷率眾反攻京畿,希望能夠重新奪回來,一邊派蘇孝前來報信。

  聽聞這個噩耗,蘇峻長久沉吟不語。相對于臺苑的失守,更讓他無法接受的則是匡術等人的叛變。他可以理解那些高門遲遲不肯接受他,固守冢中枯骨為美的狂傲,可以理解那些宿衛們沒有戰心,降而復叛,但卻無法理解為什么匡術他們要背叛自己?

  這些人大多出(身shēn)寒微,全部都是通過他來獲得目下的名位權柄!在準備叛亂前夕,是他們一遍一遍的鼓動,促使自己下定決心,要帶領這群人奔往更為遠大的前程!可是為什么,為什么道行半途他們卻毫不留戀的棄自己而去?

  “父親,父親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建康已經失守,要不要回軍再攻下來…”

  兒子惶急的語調在耳邊回響著,蘇峻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恍悟,以及一絲悲涼。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陶侃要不計代價的發動強攻,不給自己絲毫喘息之機。他也明白了荊州軍大概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早就在等待自己發動強攻。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了,只怕姑孰就是他喪命之地!

  “孝兒不要擔心,為父自有主見!”

  蘇峻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扶起了兒子,臉上不再有以往的嚴厲,反而隱有幾分溫(情qíng)。他示意兒子安坐下來,自己則返回書案前揮筆疾書。片刻后一封書信寫就,他吹干墨跡后將之遞給兒子,聞言道:“江東這里戰事膠著,你留下來也沒有什么用。稍后我會派軍送你過江,持我書信前往拜見祖公,記得帶上歷陽城內你的姊妹幼弟。”

  決定起兵之后,他已經準備好承受最慘重的代價,然而事到臨頭,仍是心存一份僥幸,希望能留一絲血脈。他對祖約也算有救命之恩,屢次出兵為其解難,如今已經不指望祖約南來與他并肩作戰,但卻希望對方能顧念舊誼,幫忙保全他的后人。

  蘇孝哪怕再遲鈍,這會兒聽到父親此言也察覺到大事不妙,淚水已經忍不住涌出來:“父親,難道真的沒有轉機?”

  “擦干眼淚,休做婦人姿態!你父寒家出(身shēn),疆場搏殺轉戰南北,位達人臣之極!縱有失節,亦是權(奸jiān)迫我!是生是死,都沒有辱沒先人。青史載我,美名惡名可以無憾!”

  蘇峻拍拍兒子肩膀,解下腰間那血跡斑斑的佩劍,繼而便大笑起來:“我兒北上之后,坐望為父殺出一條血路!”

  以往的謹慎警惕,那是擔心事態轉向惡劣,可是現在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之時,蘇峻心中之彷徨警惕反而一掃而空。一如以往在北地,終(日rì)寢食難安,為了活命而搏殺,他又回到了當時的心態,拋開諸多雜念,只求一戰!只求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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