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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7 惡評如潮

  時下已入四月,備選帝婿卻要到五月才會有個結果。

  留出這段時間來,是要讓宗正對各家進行更深入細致的了解和溝通,畢竟時下大族房支族人眾多,或許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舉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檢舉查實,皇室自然不能與之聯姻。

  但其實這是一句廢話,所謂悖逆不法之舉,難道還需要查?王敦頭顱高掛朱雀桁月余,整個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誰人不知?瑯琊王氏還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備選之中?至于沈家那點從逆劣跡,自然同樣被人視而不見。

  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安排,沈哲子猜測大概是皇帝在爭取宗室們的支持,刻意留出這樣一個緩沖時間來,讓西陽王等人大肆斂財。否則憑老爹與沈哲子所猜測皇帝時下處境,一旦動念選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權臣曲解其意而內定,難以達成其政治意圖。

  真正高手,能夠將一手爛牌打出漂亮組合,化腐朽為神奇。司馬家諸王是個什么德行,不須贅言。皇帝時下的處境也實在堪憂,只怕(身shēn)邊早已布滿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惡劣的一個形勢下,通過聯姻這樣的家事攪動時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實在出人意料。

  如此別出心裁的突圍之舉,在沈哲子看來,妙則妙矣,但背后卻不知隱藏了多少辛酸和無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權獨攬,內外咸服,又何須如此曲意才能達成目的。

  一個人的言談可以作偽,但行為往往能曝露其真實的(性性)(情qíng)和意圖。在原本的歷史上,通過皇帝司馬紹幾個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權(欲yù)之心有多強烈。

  太子司馬衍所配京兆杜乂之女,京兆杜氏雖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卻并不多。杜乂早亡,只余孤兒寡母流落建康,生計幾乎都無以為繼,根本不可能形成強力如潁川庾氏這樣的勢大后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駙馬,家族無一強勢者,就連人丁都極為單薄。可以說,終庾亮一生,絕無外戚顯貴者可挑戰庾氏地位。但百密終有一疏,庾氏兄弟接連故去后,駙馬桓溫強勢崛起,誅殺諸庾,從此后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沒能有所作為。

  這些事(情qíng),在如今已經不可能發生。皇帝趕在生前選婿,譙國桓氏連備選資格都無。但若說沈哲子得選帝婿后就能扶植原本桓溫的人生軌跡,則又把事(情qíng)想得太簡單,最起碼出(身shēn)背景不同,就注定兩人以后的人生軌跡,所遭遇的挑戰以及遇事的處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現在考慮這些還太遙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qíng)還是要娶公主,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備選八家,丹陽紀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吳郡張氏接連退出,潁川荀氏也已上表謝絕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瑯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陽張氏以及吳興沈氏。

  這四家當中,瑯琊王氏不須贅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與瑯琊王氏代為姻親,向來惟王家馬首是瞻,交(情qíng)深厚。

  丹陽張氏乃東吳張昭之后,世居丹陽,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譽極高。張氏張闿如今官居尚書,乃是臺省高官,又領本郡大中正。無論家世門第,還是官位名望,都絕非吳興沈家這新近興起的新出門戶可比。

  盡管備選人家已去一半,但無論怎么看,沈家這一仗都是必敗。尚可值得稱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吳中翹楚,執掌會稽、督五郡軍事,權柄極大。再一點就是沈哲子自(身shēn)的素養和名氣了,(身shēn)為紀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跡在時下頗得流傳,在吳中也算是薄有名氣。

  但名氣這種東西,向來正反都說得通。隨著沈哲子成為帝婿人選之一,過往事跡又多在建康城中流傳,譬如當街頂撞顧毗,吳興雅集面忤中正,還有在吳郡祓禊為自家豆腐作賦宣揚。

  以往這些事跡被人提起來,往往作為頗具意韻的談資,聞者偶或稱贊一聲神童才逸。然而現在再被談及,某些小圈子里被有心人加以引導,卻成了攻訐沈哲子無禮狂悖的借口作證。

  區區一個小童,自逞些許才氣,竟然敢公然頂撞時之名士!縱得些許才名,卻要為當壚賣貨的商賈((賤jiàn)jiàn)業而賬目發聲,品(性性)實在庸劣不堪!

  這種針對沈哲子的惡評越來越多,繼而擴散到對整個沈家的污蔑。然后不乏沈家的黑歷史被披露出來,甚至有人直謁臺城,擊響登聞鼓控訴吳興沈氏威霸鄉里,魚(肉肉)鄉人。

  沈哲子(身shēn)在秦淮河畔莊園內,聽聞這些時下針對他喧囂塵上的惡評,不由得記起后世所看過一篇競選州長的文章。氣惱之余,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輿論戰來,也是蠻夠不要臉的。

  這種輿論上的污蔑,最難講清楚,一旦陷入你來我往的互罵中,反而落入對方彀中,荒廢了正事。

  說起輿論戰,沈哲子也是各種高手,但明白玄妙卻不意味著就能逢戰必勝。歸根到底,建康城并非他家主場,能夠掌握的話語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時下建康城中,輿論圈子統共那么幾個。僑人圈子最大,并無南人話柄。人家集會清談,臧否時人,根本就不邀請你,又怎么去發言?

  至于南人圈子里,沈家雖然有些影響,但丹陽張家卻比他家群眾基礎還要深厚。本來丹陽紀氏尚可為援助,但紀家眼下喪服未除,并不好大肆宴請賓客以為沈家發聲。

  輿論形勢突然變得惡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與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晉陵僑門子弟突然沒了聲息,這讓沈哲子意識到肯定是庾亮從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條已被軟(禁jìn)起來,就連那一干晉陵僑門子弟也受威嚇,不得為沈家張目。

  沈哲子雖然還有殺器可以威脅庾亮,但往來拉鋸談判也需要時間,等到談出一個結果,他早已是聲名狼藉,形象掃地,實在于事無補。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這些針對沈哲子的抹黑惡評還只局限在較低層次,并沒有什么真正能夠左右輿論導向的名士重臣發聲。但由此也可看出這些世家二代們有多不爭氣,明明已經占盡優勢,還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對手。

  不過這股慶幸并未持續太久,幾(日rì)后大佬們也終于有所動作,先是庾亮在公開場合稱贊張家子弟優秀,隨后吳郡陸曄收丹陽張沐為弟子。張沐就是丹陽張闿之子,今次備選帝婿者之一。

  如此一來,沈哲子(身shēn)上最后一層光環也被襯托的黯淡無光。紀瞻雖然可稱國老,終究已經逝去。吳郡二陸卻是時下南人當中清望最高者,陸曄更兼任揚州大中正。

  庾亮選擇丹陽張氏支持,沈哲子并不意外。皇帝選婿事托宗正,已經不是他能夠阻止。眼下剩下這四家,必然有一家能夠入選。

  相對于其他幾家,丹陽張氏乃是京畿地頭蛇,庾家權力核心也在臺省中樞,若能彼此合流,對于穩定時局意義極大。而沈家今次若不能入選,更沒有與之反目的可能,只能繼續蟄伏其羽翼之下。如此一來,可謂一舉兩得。

  至于陸家,本來素有插刀家風傳統,沈氏又因剿滅烏程嚴家之事而極大觸犯他家尊嚴,硬的不敢來,下下絆子破壞沈家好事還是有膽量做的。

  面對如此劣勢,沈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且不說沈哲子本就勢在必得,單單覽閥閱那一關花出去的兩百萬錢,就算退出,也肯定是要不回來了,沈哲子想想就心疼。

  于是沈哲子這幾(日rì)都在連軸轉參加各種集會,用自(身shēn)的素質和表現來一點點挽回口碑,但卻收效甚微。主要是沈家在建康所掌握的渠道太少,雖然不乏族人在京中為官,但大多品級不高,能夠接觸到的層面也有限。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除了沈哲子老師紀瞻留給他的那些人脈之外,便是沈沛之這兩年經營的名士人脈,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卻是有限。

  所謂的政治遺產,是到了一定層次之后才能發揮作用。歸根到底,你值得幫助,人家才樂意幫助你。但你本(身shēn)就不堪扶就,又有誰會全力奔走為你渡過難關?

  眼下沈家局勢堪憂,沈哲子去拜訪他老師那些故友,客氣些的還會勉勵勸告幾句,或是隱隱告誡沈家不要再趟這汪渾水,及早退出可保家聲不墜。至于人(情qíng)寡淡的,直接避而不見。

  這一(日rì),沈哲子又從丹陽一家離開,路上卻遇到了大袖飄飄的沈沛之,便于途中停車,邀請沈沛之上來。

  沈沛之近來(日rì)子過得也不算好,沈家近來在建康城中飽受爭議,連帶著他也清譽受損,因此為沈哲子奔走分外(熱rè)心。上車之后,還未坐穩,便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明(日rì)午后哲子可有閑暇?若無其他事,不妨與我同往張家隱園一行?張季康于園中集會,屆時我吳中名士多有到場,哲子若能在此集會一鳴驚人,勝過千言萬語。”

  對于沈沛之的(熱rè)心,沈哲子還是頗受感動,笑道:“叔父有請,豈敢推辭。”

  沈沛之見沈哲子答應下來,便松一口氣,唯恐這少年飽受爭議而心灰意懶,怯于見人。如今看來,卻是自己多慮了。他正待要為沈哲子講一講張家隱園,忽聽到車廂外傳來一聲大吼。

  “狂悖之家,無恥之輩,有何面目茍存世間,竟與南北高門并列!”

  街旁肆市中突然沖出一名魁梧大漢,手里揮著一柄碩大鐵棍,吼叫著沖上道中,將鐵棍砸向沈哲子車廂:“如此人家豈可為帝戚,今(日rì)為民除此惡賊!”

  驚見此幕,道中眾人驚慌逃竄,沈家仆從已是救援不及,眼見那鐵棍擊中車廂。整個車廂頓時崩碎,車廂中傳來一聲悲呼,旋即隨侍在車廂內的侍女口噴血水滾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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