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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6 我心甚慰

  夜幕降臨,墻那邊隱有絲竹之聲隨夜風傳來,房間內卻是氣氛沉凝,鴉雀無聲。

  “大兄,我…”

  庾條微微側(身shēn),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雙腿,張開干澀嘴巴想要解釋幾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臉色,心內一怯,訕訕閉上了嘴巴。

  這兩年他雖然常在晉陵為隱爵隱俸之事奔波,偶有閑暇時念及建康繁華,也會來此小住幾(日rì),只是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隱爵隱俸規模漸大,手中浮財增多后,便在城西南小長干購置了這一處別業外宅。

  這一所宅院占地雖然不大,內里裝飾卻極為奢華,又豢養了諸多仆從伶人。但因為擔心家人見責,庾條始終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將之當做與一眾資友宴飲享樂之所。今次入都,與沈哲子分別之后,庾條即刻便與人來到了這里。

  孰知宴飲過半,大兄庾亮卻突然到來,這讓庾條又驚又懼。他(性性)(情qíng)雖有頗多不堪,但父親庾琛去世時年紀尚淺,自幼便跟隨長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導約束之下,生平最為畏懼長兄。如今背著兄長搞出這么多事(情qíng),又被抓個現行,未等到庾亮開口,心內已經先怯了一半。

  自進入莊園中以來,庾亮便沒有開口說話,沉默冷峻,只是視線在這莊園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觀察一個仔細。

  “大、大兄,二兄他遠赴豫章任事,怎么也不知會家中一聲?我今(日rì)入都才聞此事,已是趕不及前往送行…”

  又過片刻,庾條實在受不了眼下這壓抑的氣氛,強笑說道。只是眼見大兄視線轉望向自己后,氣息越來越不足,語調漸至低不可聞。他心內忽生出一股羞惱,驀地抬起頭來大聲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為人父,難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園墅產業都不可?”

  聽到庾條這句話,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終于有了一絲生機。他嘴角勾起,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只是因整個人氣質使然反顯出一點森然,他笑著對庾條說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擔家業的思量,我心甚慰。”

  聽到庾亮這么說,庾條臉色變了一變,神態則有幾分僵硬,半晌后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別業氣惱?”

  “我為何要氣惱?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擔當,各有謀算,此為人之常(情qíng)。你早已過而立,若還一事無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對亡父。”

  庾亮感慨一聲,示意庾條移席坐到自己(身shēn)側來,神態頗為溫和:“若說不滿,終究還是有一點。幼序你于都中置業,這所園墅花費應該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這么大的事(情qíng),怎么不與家人商談?若果然有此必要,錢財短項,大兄應為你補足。”

  聽到大兄非但沒有責怪自己,反而如此體諒,庾條已是欣喜若狂。

  此時莊園前庭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庾條眉頭不(禁jìn)一皺,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后放浪形骸的資友們觸怒大兄。

  不過好在這喧嘩聲只持續一瞬,過后便又鴉雀無聲,庾條這才松一口氣,繼而對庾亮說道:“不曾知會家中,確是我的不妥。至于錢財花費,大兄不必擔心。我雖沒有任事,但在家中這幾年也并非虛度光(陰陰),與相熟幾家子弟共為貨殖,如今已算小有資財。”

  談起自己這兩年的收獲,庾條漸漸眉飛色舞:“我并非有心隱瞞大兄,只是一來大兄事務繁多,二來商賈終究((賤jiàn)jiàn)業。大兄多時不曾歸家,不知我家于晉陵之家宅已大為不同…”

  庾亮一邊傾聽,一邊微笑頷,等到庾條描述告一段落,才說道:“家中如此大變,我竟懵然不知。聽幼序講起這些,方覺我之失職。”

  “大兄何須自責,這些事(情qíng)都是我該做的。長兄于外任事,幼弟自當守住門戶,為我家業奔走。”

  見大兄對自己態度如此和緩,庾條便漸漸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性)謹慎克己,我才不敢讓人將這些事報知。德行昭昭雖然足可立世,然則家業流傳終需資財壓倉。若子孫賢才,進則輔君治民,名著史冊,若所傳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結恩鄉里。進退有據,方為傳家之道。”

  這些話語,往常他去尋訪資友時多有談及,今天當著大兄的面,下意識便講出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古賢有教,吾未聞德、財相沖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詐名。愚詐之輩,非我之友!”

  “我有華車,則恐道路崎嶇;我有美服,則恐風雨驟至;我有廣廈,則恐鄉土不靖;我有令德,則恐教化未及。財達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懼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豈不大治!”

  “幼序此論,倒是清趣,出于義理之外,卻又似在(情qíng)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沒想到庾條竟此論,聽完后不(禁jìn)略感詫異道,語氣不乏贊許。

  聽到大兄開口,庾條卻是悚然一驚,才意識到眼下所面對的可不是那些資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將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不敢再張口。

  然而庾亮興致卻不減,繼續和顏悅色笑道:“我亦有聞,時下之京口晉陵頗有奇趣論道傳頌,所言與幼序之語頗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條聽到這話,心內卻是一突,偷眼觀察大兄神色,底氣頗有不足,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候,突然一名略顯年邁的老仆行入廳內,對庾亮稟告道:“郎主,事(情qíng)已經處理妥當了。”

  庾亮微微頷,示意老仆退下,然后才又望向庾條,神(情qíng)卻有幾分凝重:“幼序,晉陵、京口之事,臺中早有所覺。時下非靖平世道,頃刻或有不測之災。你認真答我之問,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見大兄神態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庾條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僑民立足江東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臺省中樞?”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禮法,那隱爵隱俸又算是什么!屯傳邸冶,州郡賦稅,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shēn)以斂民財!”

  講到這里,庾亮神色已經復歸冷厲,手掌一拍案幾,指著庾條怒喝道:“我聽人言,你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屬實?這其中涉事者多少,財貨往來又有幾何?”

  眼見大兄突然之間聲色俱厲,庾條漸覺事態嚴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資友絕無為惡作亂之念…”

  “這么說,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臉色微微一變,繼而漸露一絲疲態:“那么你認真跟我說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沒有脫(身shēn)出來的余地?”

  庾條整個臉都哭喪下來:“大兄,臺中究竟要如何處置我等?我等確無作亂之念啊,資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線豈得今(日rì)之安穩?舊族南來,家業俱失,昔(日rì)世祿之家,而今困蹇異鄉,幾近無米為炊…”

  “你還有臉說!無心為惡,才最為可恨!京口流民雜蕪,軍帥林立,就連臺中理此都戰戰兢兢,你等綺襦紈袴之輩,不知任事之艱,財帛昏智,竟敢與之為謀,頃刻皮骨無存!”

  講到這里,庾亮臉色已是鐵青,驀地站起(身shēn)來,抬腳踢飛那華貴木幾,于廳中往來徘徊片刻,已不知該如何斥責這膽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諸多事務纏(身shēn),久在臺城分(身shēn)無暇,盡管對晉陵之事早有耳聞,初時還并未在意,只以為幾家紈绔一時意動之舉。等臺城局勢漸漸穩定,他有時間打理此事時,獲知的(情qíng)報竟令他幡然色變。

  區區一年有余,涉事者竟達數千,不是僑門舊族子弟,就是聚眾之流民帥!如此浩大聲勢,不管意圖目的為何,都足以令臺省震((蕩蕩)蕩)不寧。若非他執掌中書,將此事強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蕩蕩)蕩)不寧!

  然而最讓他震怒的,則是他這個不成器的兄弟庾條竟似在其中還扮演頗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離心,尚可求同存異,遣出都去。三弟背著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極人臣,面對這種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牽連如此之大,一旦處置不當,整個江東局勢都有可能瞬間糜爛!

  最讓他氣惱的則是,眼前這個始作俑者對于后果之嚴重居然半點不覺,尚在這里窮奢極(欲yù)的作樂!

  見大兄這般姿態,對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態,庾條心內先是驚恐,可是漸漸地,他也惱怒起來,緩緩起(身shēn)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個才不堪任,一事無成的庸碌之人。然則士別三(日rì),即當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過往之任誕,而非今(日rì)之所為,那不只小覷了我,更小覷了我(身shēn)后數千資友!”

  “大兄問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脫(身shēn)而出?”

  迎著庾亮幾(欲yù)噴火的目光,庾條肅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為此事由我一人籌劃而起,余者皆為我之羽翼!憑我這不堪之才,竟能為此浩大偉業,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讓大兄對我刮目相看?”

  庾亮見庾條一臉自傲,渾然不知自己闖下多大禍端,已經氣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尤其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內確實還存幾分僥幸,認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縱然涉事也不可能為其主導,還可抽(身shēn)出來。此時聽到庾條正色承認,庾亮更覺嘴中苦,眼前黑。

  此事若處置不當釀成大禍,過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將化為流水,整個家族或許都要遭到滅頂之災!

  庾條卻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滿臉凜然道:“王化之下,內外失調,上下亂序,這是臺省三公的失職!我為此義事,內充家資,外補王化。京口、晉陵之民,多賴此善法,豈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請自便,我卻不能冷落友人!”

  說罷,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進前廳宴會之所,卻現座中眾人皆噤聲默坐,不免有些詫異,再仔細尋找,卻不見了那位通榻摯友南二郎,便笑問道:“我等尚未盡興,南二郎豈可退場,快將人給我喚來!”

  座內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聲道:“南二郎酒醉失態,語出不遜,已被尊府家人…”

  聽到這話,庾條整個人僵在當場,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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