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略有些緊張和好奇的心情,吉普莉來到了位于塞西爾南城區中心的領主府邸。
這位有著健康的微黑膚色、姣好的面容、略懂一些魔法技藝,而且曾經以伶牙俐齒和坑蒙拐騙的能力在冒險者與地痞混混之間討生活的前“女巫”惴惴不安地坐在接見室里,猜測著領主親自下達的任務會是什么東西——她曾經是見過高文•塞西爾大公的,但那是在軍情局一期干員畢業的典禮上,她和一大群同期學員一起站在廣場上,向臺上的大公宣誓效忠,那時候的她可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坐在這里,一對一地接收來自領主的命令。
會是危險性很高的任務?難度很高的任務?還是非常特殊,必須特定人員才能完成的任務?
不管怎么想,吉普莉都想不到自己和普通軍情局干員之間有什么決定性的差距——一期干員的業務水平都差不多,而且由于是速成班,一期干員在很多專業技能上甚至還是比不過后來培養出的新人的,尤其自己還被外派了那么久,和本土脫節嚴重,急需補課…
房間中沒有別人,只有領主的首席女仆在這里陪著自己,而作為侍女的女仆小姐顯然是不會隨便跟客人搭話的,在這樣略有點令人難熬的沉默尷尬氣氛中,吉普莉不知不覺便喝干了又一杯茶水,而在她把茶杯放下的下一秒,倒水的聲音便從旁邊傳了過來。
首席女仆小姐捧著個大大的茶壺,一口氣把空掉的茶杯倒滿,然后對吉普莉露出有點呆呆的微笑:“請用。”
“啊,謝謝…”吉普莉下意識地說道,隨后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竟在沒注意到的時候喝下了好幾杯茶水,現在已經完全喝不下了,然而不知怎的,她只是看了那個名叫貝蒂的小女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沒來由的“念力”——明明對方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而已,吉普莉卻升起了一種“不喝對方倒的茶就是犯罪”的感覺。
怪異的心理壓力…真不愧是領主身邊的人。
吉普莉眨眨眼,下意識地就把手伸向了旁邊的茶杯,然而在她端起來之前,接見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領主出現在那里。
差點就要淪為貝蒂茶壺又一個犧牲品的女巫吉普莉趕緊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恭敬而利落地行禮:“向您致敬,公爵大人。”
高文渾不在意地擺擺手:“無須多禮——抱歉讓你久等了,我在準備一些東西。王都之行還順利么?”
吉普莉頓時有點緊張起來,她略有些別扭地將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位置,稍稍垂下肩膀,這是她在軍情局進修時學會的為數不多的“上流社會交談姿勢”之一:“一切順利,大人,王都的據點已經交接給后期人員,相關的報告也已經送上去了。”
高文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去,他看出眼前這位似乎和赫蒂差不多年紀的“資深干員”有些緊張,忍不住笑了起來:“很好——不用拘謹,坐下說吧。”
吉普莉在高文面前坐下,而后者則用審視的視線上下打量了這位“女巫”一番,并不緊不慢地說道:“吉普莉,沒有姓氏,出生于培波地區,粗懂魔法,曾經做過很短時間的魔法學徒,但在導師死于仇殺之后背井離鄉地逃亡至萊斯利領,曾以占卜和出售護符為生,代號‘女巫’,是吧?”
吉普莉仍然有些緊張,但已經略略平復下來,她點了點頭:“是的,那是我以前的經歷。”
“琥珀曾專門推薦過你,她說你有很棒的天賦,”高文說道,“據說你伶牙俐齒,極擅長坑蒙拐騙,而且很有一套見風使舵的本事…”
吉普莉臉上的表情頓時顯得詭異且尷尬起來,她也沒想過自己的前老大——當然也是現在的老大——會用什么好詞來舉薦自己,畢竟那位老大的腦袋里壓根就沒幾個好詞,向來是一張破嘴神憎鬼厭,多年來一直依靠優秀的逃命技巧才免于被道上仇家打死,但自家老大描述手下時用的這些詞匯從塞西爾的統治者嘴里說出來…那就有點刺激了。
好在高文迅速給這位“女巫”小姐解了圍:“別緊張,我知道琥珀的用詞習慣,我自己過濾一下就知道你真正擅長的領域了。你在話術方面是個人才,而且應該頗為懂得如何在言語上引起人們的共鳴和認可吧?”
吉普莉有些尷尬:“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東西罷了。”
“這是能派上用場的才能,而我正好有一個任務給你,它需要你的才能。需要提醒你的是,這個任務會對你的軍情局干員生涯產生非常深遠的影響,但它真的很重要,”高文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從旁邊拿過了一摞紙,“你來看看這些東西。”
吉普莉好奇地接過那些紙張,驚訝地看到那上面原來有著栩栩如生的畫面——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油畫,但很快她便發現那完全寫實的黑白畫面跟畫家筆下的作品很不一樣,而且那些畫面上的內容也不是什么充滿藝術感的景物與人像,相反,那是幾乎毫無藝術性可言,也不會令人感到愉快的東西。
她看到了面容猙獰的牧師和戒律修士在毆打民眾,看到士兵打扮的人從民房中把住戶拖到街上,看到穿著神官長袍的人指揮士兵縱火燒屋,看到教廷騎士將財物從平民手中奪走,而滿面鮮血的人倒在地上苦苦哀求…
很多畫面并不是很清晰,角度也并不合適,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偷偷摸摸在旁邊記錄下的一般,而這樣的角度恰恰給了看著這些畫面的人以極強的代入感,就仿佛這一切是在眼前發生,是在此時此刻發生…
而且更重要的是:哪怕是最不清晰的畫面里,那些牧師、神官、教廷騎士猙獰的表情也是最清晰、最完整的。
吉普莉心中升起了一股濃濃的厭惡和抵觸——因為這上面的景象她在現實中也見過,甚至曾經是經歷過的。
一個外地逃難而來,算不上真正的超凡者,卻掌握著一兩手的魔法技藝,用占卜之類的“巫術”來“蠱惑民眾”的女巫,被當地教會排斥責難是很正常的情況,一旦遇上跟超凡力量有關的犯罪事件,更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動輒遭到驅逐毆打是家常便飯,哪怕平日里無事發生,也會被教會的人或者領主的人勒索一番…
信仰圣光的人很多,但在這個宗教林立的世界,排斥圣光的人也不少,而在那些居于社會底層的人群中,更是隨處可見無信仰之人,多少算個“法師學徒”的吉普莉更是如此。
高文看著吉普莉的表情變化,又不動聲色地從旁邊拿過了一個魔導裝置——那魔導裝置的結構像是簡化的魔網通訊器,其三角形底座上的魔紋數量很少,但其頂端卻鑲嵌了一塊高品質的投影水晶。
高文把裝置放在桌面上,在吉普莉好奇的視線中將其激活:“你再看看這些畫面。”
魔導裝置被激活了,預先存儲在水晶中的畫面立刻投影出來——這一次,吉普莉直接看到了動態的景象,看到了教會的人當街毆打平民的場面。
畫面短暫,晃動劇烈,顯然是在慌亂且隱蔽的情況下記錄下來的。
作為一個法師學徒,吉普莉對能夠投影出影像的魔導裝置并不驚奇,她只是對畫面的內容感到好奇:“大人,這些是…”
“盧安城曾經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事情,”高文嚴肅地說道,他看著吉普莉的眼睛,“我問你,在看到這些畫像和影像之后,如果讓你把你所見所想的東西告訴更多的人,并讓那些人認識到圣光教會的黑暗面,你會怎么說?”
吉普莉似乎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么了,她一邊思索一邊說道:“過于直接的批評和咒罵對于那些本就抵觸圣光教會的人而言可能會很有效果,但對中立的人以及圣光教會的擁護者而言反而可能起到反效果。以最為中立的方式陳述事實,并把‘教會從來都如此黑暗’也當做事實平鋪直述地講出來,將得到最大的共鳴。此外還可以把這些畫面中的受害者與接受宣傳的對象聯系到一起,讓聽聞這些事情的人意識到他們自己也是隨時會被毆打、被掠奪、被火刑的人群。如果您不介意編造一些額外情報的話,我還可以編出在這些畫面之外的一系列背景…”
“我們不需要編造任何東西,我們只陳述事實,”高文淡淡地說道,“我們只需要陳述事實,這就夠了。”
“只陳述事實也足以達到您要的效果,”吉普莉立刻說道,但緊接著便皺起眉,“只是南境的人太多了,信仰圣光的,信仰異神的,無信仰的…那是一個很巨大的數字…”
作為一個聰明人,吉普莉已經完全猜到了領主的意圖,而作為一個本身就不信仰圣光的人,她對這件事毫無抵觸,現在她唯一好奇的,就是自己這張平常只能用來說服三兩個人的嘴巴,要怎么做到領主要求的事情——
領主專門把自己召來,而且還收集了眼前這些資料(雖然她不知道是怎么收集的,因為她還沒來得及見到領地上的印刷工廠和魔網通訊設備),所圖的肯定是在整個南境范圍內打擊圣光教會,這種事情不是依靠一兩個伶牙俐齒的人就可以做到的。
高文看著吉普莉的臉,慢慢微笑起來:“如果你的聲音可以被整個南境的人聽到呢?”
吉普莉驚訝地抬起頭,看著高文的眼睛,隨后她想到了在這片不可思議的土地上已經發生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心中驚訝全部化作“老祖宗的騷操作肯定能成所以別問了只管干就行”的心態:“…如果真能做到這種事…那我可要好好準備準備了。”
“那就準備一下吧,吉普莉小姐,”高文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新的戰爭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