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與軍權,這是一個皇帝必須要控制在自己手中的資源。
任何人,最多只能涉足管理一個方面,而不能兩方面都能插手。
陳瑄要做孤臣,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是孤臣。投靠朱棣晚了,滿朝文武,也就一個豐城侯李彬跟他關系好,其他武將看不起他。
縱然他的能力再強,資歷太淺,那些從一開始就追隨朱棣的勛貴們也瞧不起他。
黃福這邊又不一樣,他是文臣。朝中的文臣基本都是建文倒臺之后,才追隨朱棣的。
他主要是永樂元年就當了工部尚書,又能力出眾,就有些心高氣傲。
他早年得罪了陳瑛,陳瑛可是一開始比紀綱還要狠的角色,但是朱棣惜才,不肯殺黃福,陳瑛也只能將他先趕到北平,后又趕到交趾從軍。
卻不曾想,黃福在軍中也藏不住,以一個文臣,逐漸成為整個南征軍的后勤總兵官,最后更是靠威望又主掌交趾。
陳瑛倒臺,他原本就該回京了。只是交趾離不開他,才一直留在那里。
這個時候,他又因為正義得罪了橫征暴斂的馬琪,把內監系統又得罪了。
要不是朱瞻基,他不可能回京當兵部掌印官。
這兩家結親,就犯了他的忌諱了。
雖然他們的忠誠值得信賴,不管是陳瑄,黃福,黃淵,他們都是能力出眾,朱瞻基很欣賞,很信賴的對象。
但是身為一個上位者,絕對不能給任何人這樣的機會。
權力一定要平衡,這是穩定的基礎。
黃淵今年才三十三歲,即便他忠心耿耿,一輩子公正廉明,以后也會變成一個權臣。
朱瞻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少歲,活個七老八十還好,誰他都能壓的住。
要是像原本的歷史中,英年早逝,那個時候,誰能制衡黃淵?
他要是稍微有點歪心,那個時候,江山就危急了。
所以,不管什么時候,不能給他這樣的條件,從一開始就杜絕這樣的事。
朱棣如今要禪位,這些時日就幾乎不管國事了,天天到處晃蕩。
等他繼位以后,已經籌備了好幾年的朝廷改制,就要逐步開始實施了。
朱瞻基最先要改的,就是外交,如今的鴻臚寺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外交的需要。禮部,通政司也有部門與外交有瓜葛,這些方面一定要理清。
鄭和管海軍不過是權宜之計,在朱瞻基看來,他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外交部尚書人選。
雖然陳誠認為他跟候顯兩個人的外交能力更強,但是他們兩個人只是與人交際的能力強,口才強。
卻缺少鄭和身上的這種貴氣,缺少一個泱泱大國領導人身上應該有的大局觀和從容。
陳誠是很厲害,但是讓別人見了就怕,見了就忌憚,這就不好了。
所以,陳誠是個通政使的合格人選,而不會是一個外交部尚書的合格人選。
他這樣的人,就適合搞情報。
鄭和調到外交部,海軍這邊是朱瞻基最重視的權力部門,他自己總管,也需要一個得力人選幫他處理公務,他看看中了黃淵。
黃淵的統籌管理能力,已經得到了驗證,海軍的日常事務,在他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在陳瑄還在擔任銀行總督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在他們結親之后,還把這個擔子交給黃淵了。
第二日,早飯前,黃淵的帖子就遞了上來。
朱瞻基吃著粥,聽著李亮匯報一個個求見的人名帖,還將他們有什么事做了簡單概括。
而在朱瞻基接見他們之前,根據他們拜見的理由,通政司和錦衣衛,包括咨情司,還要將這些事全部查一遍,絕不會出現來人說了什么事情,朱瞻基卻一概不知的情況。
由于東洲一下子來了上萬人,李亮這些時間也一直忙碌不堪,憔悴了許多。
東洲那些土著代表,因為人數太多,現在被安排在了城里的國子監,城外的理工學院住宿。
理工學院的設計是按照三萬人設計,目前已經建成的宿舍區,就有三十棟。
這宿舍樓跟后世八十年代的宿舍樓差不多,中間是一個寬樓梯,兩邊各有五間宿舍,一間可以洗澡的廁所。
每間宿舍有六張高低床,可以住十二人,一共五層高,一棟樓就能住五六百人。
雖然是如此簡陋的條件,但是對大部分土著來說,這有著玻璃窗戶,干凈整潔的宿舍,已經遠超他們的想象了。
他們每日的日程都排的滿滿的,在學校里學習參見皇帝的禮儀一日,在鴻臚寺,內監,禮部的人員帶領下,到應天府參觀一日。
他們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土豪,什么都沒有,就是有黃金,有錢的只要出門,都會購買大批對他們來說,稀奇古怪的東西。
一些部落沒有黃金的,他們也都攜帶了各種特產。對他們來說尋常的東西,大明也有不少人喜歡,內監統一買下來,然后再高價售賣出去。
等他們都培訓好了,朱瞻基才會分批次地接見他們。
黃淵在帖子里自訴,認為黃家既然已經與陳家定親,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
聽到他這樣說,朱瞻基就開始考慮海軍總督的新人選了。
至于黃淵,先老老實實地為南洲移民服務,為海軍服務,等到陳瑄以后下臺了,才有真正掌權的機會。
可是新人選讓朱瞻基有些犯愁了,既要熟悉海軍情況,管好各種瑣碎事務,還不能走歷史倒車。
他倒是有幾個人選,保定候孟瑛,瀛洲侯朱真,還有一個就是這次前往東洲立下大功的候顯。
有鄭和在前,這次候顯怕不是也要封一個虛名公爵了。說起來,他的功勞比鄭和還要大,將近兩百萬兩黃金,四百多萬兩白銀,不要說一個虛名公爵,就是一個世襲罔替的公爵,也值得了。
而且他跟鄭和還不一樣,鄭和還有親侄兒,能繼承家產,他卻已經沒有近親。
只不過,如今戰功還在統計,暫時還沒有封賞。
至于另一個功臣易信,這次前往東洲的表現并不算太好,在東洲殘暴不仁,貪財好色,雖然立下大功,但是爵位上升一升,卻也不會再重用。
他們三個人各有優勢,也各有劣勢。
論對海軍的了解,水上作戰,朱真最擅長。
論名望,收攏人心的能力,孟瑛最強。
而候顯兩方面都略有不足,但是最值得信賴,而且處理繁雜事務的能力,要略勝兩人。
孟瑛是那種世家子弟,當領袖足夠,讓他處理瑣事,基本要靠別人。
朱真呢就是一個武將,名氣大,處事最弱。
經過一番考慮,朱瞻基還是決定讓候顯接任鄭和的位置,他不需要一個英明的領袖,因為沒有人比得上他,他卻的是一個能具體處理事務的輔臣,候顯最合適。
而朱真和孟瑛,朱瞻基也準備重用,南洲需要一個海軍將領負責協調移民事務,孟瑛這個孟子之后,擔任海軍負責人非常合適。
而東洲那邊想要教化,方便以后管理,讓各族臣服,也需要一支艦隊駐守,讓朱真過去鎮守,也非常合適。
當然,這個提督或者總兵官,只會暫時在那里管理,不會分封。
東洲以后只會派士兵,士兵親眷,還有他的子女以及普通官員過去管理,絕不能讓高級將領在那邊參與太深。
南洲距離近,中間也有無數中繼島嶼,往來會不斷。以后即使有人狼子野心,想要割據,也容易鎮壓。
但是如果任由他們在遙遠的東洲形成尾大甩不掉的局面,到時候,就是一件麻煩事了。
“電力研究院那邊遞了帖子,說是電機有了重大突破,能平穩運行了。”
朱瞻基大喜,立刻說道:“安排車駕,今日不見那些官員了,吃完飯我就去下馬橋。”
承天門外鴻臚寺,劉萬跟黃淵說道:“福安候,殿下交待,已經知道了你的心意,今日就不接見你了。讓你好好看看東洲的資料,過些時日,待南洲移民動員的時候,再找你說話。”
黃淵內心嘆息了一聲,臉色不變地長揖笑道:“多謝劉少監…”
今日不見他,顯然殿下對他給的答案不滿意。不過,黃淵的心里并無懊悔,實際上,在失望之余,還有一絲輕松。
如果他真的跟劉家退親,就會聲名涂地。而他以三十出頭的年紀,真要是被委以重任,他現在就已經風頭出盡,木秀于林,那個時間,簡直是烈火烹油了。
所以,哪怕是真的讓他接管海軍,他也一定要推掉這個任命。
殿下現在失望,總好過將黃家置于險境。
下馬橋農莊。蘇南一大早醒來,嬌妻蓮兒摟著小女兒還在酣睡,眼角還有可見的淚痕。
他怕驚醒了她們,動也不想動一下,卻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不曾想,蓮兒并未熟睡,一聲嘆息就將她吵醒。她睜開了眼睛,看了一下天色,一下子坐起身說道:“妾身今日起的晚了,這就馬上為夫君準備早飯。”
蘇南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搖了搖頭道:“我聽見動靜,小娥應該已經在做飯了。你再多睡一會兒…”
“沒事兒,妾身已經睡好了。”
“聽話。”蘇南不容反駁地按著她的臂膀,因為怕吵醒了還不懂事的女兒,聲音不敢太大。“我對不起你和孩子們,可是那畢竟是我爹娘啊!”
蓮兒搖了搖頭說道:“妾身也有錯,昨日不該讓夫君難為。”
蘇南摟著蓮兒的,將臉埋進了她的秀發,呢喃著說道:“蓮兒,不如我們一起去東洲吧。去了那里,就再也沒有吸血的爹娘了。”
蓮兒看著才兩歲的女兒,想著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猶豫了一下。她還沒有說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女傭小娥應了一聲,后面說話的聲音小了,他也聽不清說什么了。
可是不一會兒,朝鮮女傭小娥來到了臥室門口,輕聲說道:“蘇大人,護衛來報,蘇老爺他們又到了莊子口,要你去接。”
“知道了…”
蓮兒抬起頭,堅定地說道:“去,我們東洲。我不信,他們還能追到東洲去。”
蘇南看著自己的妻子,內心一陣愧疚。
嫁給他之前,蓮兒是蜀王府專門培養出來的孤女,雖然是孤女,但是從小也是衣食無憂,錦衣玉食過來的。
嫁給了自己之后,不僅沒有享到多少福,成親不足兩月,自己就跟隨殿下出海,一出去就是三年。回來后按說日子會好過一些,可是從他回來,自己的一幫親戚,就都糾纏上門了。
如果是其他親戚,蘇南可以不理,但是來糾纏的可是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啊!
蘇南是湖廣荊州人士,自小因為家貧,還沒成年就跟大人一起跑船。
后來被招進了水師,日子才好過一些。
但是,他自小離家,自然與家長父母不親。在他后面,父母一連串又給他生了六個弟弟妹妹。也許是命賤,竟然還都活下來了。
他跟父母不親,可是那幾個卻被父母寵大的。他還沒有成親,父母就已經給他二弟張羅了親事。
這倒還不算什么,他也沒有想要本就家貧的父母為他張羅婚事。
永樂十四年,因為東征立功,他被授予湖陽子爵,昭信校尉,升授第一艦隊千總。除了各種獎勵,還在老家的八十畝免稅的軍功田。
原本貧無立錐之地的蘇家,因為這八十畝田,變成了富戶,他這個子爵,昭信校尉雖然只是虛銜,但是級別比縣令還要高。
蘇家是真正興旺起來了,最少在當地,他那原本被里正都不正眼看的父親,都能變成縣令的座上賓。
八十畝免稅田是朝廷賞賜,只要他活著,就免稅。但是依舊是官田,而不是私田。
這幾年,父母將田地收獲除了自家嚼用,全部都拿來買私田,蘇南自己從來都沒有吃過一粒米。
他剛回來,帶著妻子,兒子回老家祭祖,來到時候,帶上了還沒有成親的四弟和小弟。
他費心費力為他們找差事,花了不少銀子不說,還賣了不少人情。
可是人心總是欲壑難填,他們不識字,只能下苦力,算起來,還不如在老家折騰那些地。
而以他的級別,當初不僅有田地賞賜還有金銀賞賜。他當上子爵有一份俸祿,實職千總,又有一份俸祿。
兩邊的日子當然不能在一起比較。
兩個弟弟吃不了苦,辭工回家后不知道跟他父母說了什么,夏收之后竟然將老家的父母叫來了京城,開口就是要給兩個弟弟在京城置產,要給他們娶妻,還要給他們養老。
似乎這些,全部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蘇南知道他們為了買田地,日子過的比較緊巴。但是,那些田產他一分不要,還多次救濟家中,逢年過節還置辦節禮,自己又有一家人,總不能毫無底線一直滿足吧。
可是,父母卻不聽他解釋,只認為他的日子過的好,幾個弟弟過的差,他就該幫。
不答應這些條件,父母就鬧。
昨日就在家中大鬧了一場,不給銀子就要去海軍告他忤逆。
忤逆可是第一重罪,任何人,只要跟忤逆有了聯系,一經查實,不要說官職了,就連性命也是難保。
蘇南不得已,只能承諾在老家給兩個弟弟各起一個三家大瓦房的院落。
這依舊滿足不了兩個弟弟,還說要給他們各買十畝私田。
如今糧價不高,官田依舊有許多無人種植,因為官府稅收太高。
官府發放的田地,有統一稅賦,雖然是按照六成來收,但是稍微遇到收成不好,等于七八成的糧食都要納稅。
而私田就不一樣了,最多也就繳納三成稅收,一大半都能剩下。
糧價不高,但是私田的價格一直不算便宜,荊州是魚米之鄉,當地一畝田,最少也要六兩銀子。
這樣算起來,他蓋房子,加上買地,兩百枚銀幣怕是都不夠。
蘇南自己開銷不大,但是蓮兒自小在王府長大的,大手大腳慣了。
實際上不止是她,段仁志和馬德鐘的老婆,她們也都有這樣的毛病。
她們對自己舍得,有了孩子,對孩子們更是舍得,根本沒有多少積蓄。
這個條件蘇南要是答應了,不賣首飾的話,他非要過幾年苦日子。
昨日條件沒有談好,下馬橋農莊是大明管理最嚴格的地方,他們晚上不能住在這里,就在莊子外面住下。
這一大早又過來了,還要他去接人,簽名。
頃刻梳洗完畢,蘇南先去廚房看了看,小娥沒有做父母,弟弟他們的早飯,他還想著要是他們沒有吃飯,一會兒去莊子外面買一些吃食回來。
臨出門的時候,蓮兒叫住了蘇南道:“夫君,有這樣的父母我們只能認命,他們的條件可以答應,但是必須要有我們自己的條件。今后除了父母的百年耗費,其他時候,再也不能為了兄弟們出銀子了。我們畢竟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蘇南從廚房窗臺拿了提籃,黯然道:“我知道,一會兒我會請錢指揮使來做個見證,我這心,也被他們傷透了。”
蘇南快步來到農莊入口,他的父母和兩個弟弟等在入口外,一問,果然沒有吃早飯。
他說要去買一些吃食,不僅父母,連兩個弟弟也是動也不動,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
他嘆了口氣,往東走了一段,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些包子,裝進了提籃。
回來的時候,他又想起,昨日父母就趁著自己出門一會時間,大鬧一場,讓蓮兒受了不少委屈,差點把蓮兒的首飾盒都給搶走了。
現在把他們帶進去,自己一會兒又要請指揮使來做個見證,不如先去請人。
回來入口處,他那父親就不悅說道:“我們千里迢迢來京城,連你家中都不能住,現在又要我們等這許久…”
蘇南解釋道:“爹,這是朝廷法度,太孫殿下親自下的命令,誰敢違反?何況,那房子是殿下給我們住的,不代表就是我的房子。說起來,除了這個房子,我連個屬于自己的房子都沒有。”
他想必也是都打聽清楚了,只是借著這個機會顯示一下父親的威嚴而已。
見他不說話了,蘇南將籃子遞給了身邊的小弟說道:“你先提著,我還要先去請我的上司指揮使大人來給我們做個見證…”
他父親一聽指揮使,慌亂叫道:“你想干甚?為何請官來?”
蘇南道:“昨日我跟蓮兒說了半宿,她也答應了下來,愿意給兩個弟弟置產。不過這一下,我這家底也空了。孩兒也有妻兒,以后他們也要成家立業,手里沒點積蓄怎行?這樣的事,我這次答應,不過也就僅此一次,今后我與他們各不相干。”
蘇家從泥腿子變成鄉紳級別的富戶,靠的就是這個大兒子,聽到蘇南這樣說,蘇父有些慌了。
他是跟大兒子不親近,想讓大兒子補貼幾個小的一些,卻不敢逼的兒子不認他。沒有這個大兒子,他們算什么啊!一個縣衙的小吏都能讓他們永不安生。
不過在兒子面前,他還是習慣用憤怒來掩飾慌張。“你這是忤逆,我要去告你!”
兩個弟弟早就對他有些不滿,當初來投靠他,一個千總,竟然安排他們去糧鋪干苦力,一點不顧念他們是親弟弟。
聽到父親罵,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老六將手里的籃子一下子就砸在了蘇南的臉上。“你敢惹爹生氣!”
而老四也是一巴掌打了過來。“別說你當了千總,你就是當了指揮使,也不能忤逆爹!”
蘇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瞪著他道:“誰給你的膽子,敢對我動手?”
老四本就仗著父親的臉才敢咋咋呼呼,被蘇南這個親手殺過好幾人的哥哥一瞪,登時心虛了起來。
蘇父見大兒子耍狠,氣急沖心,上去就是一巴掌。“我給他的膽子,又如何?”
蘇南挨了一巴掌,扭過臉來,蘇父才發現他的另一邊臉應該是被籃子的竹條劃破,流了許多血,沿著臉頰,很快染紅了衣襟。
看到這一幕,蘇母哭了起來。“不要打,好好說。”
馬蹄聲響起,一隊騎兵迅速占據了道路兩邊的一些節點。兩個太監來回喊著:“太孫殿下出巡,閑雜人等肅靜,回避…”
(我盡量今日再寫一萬二,不過應該會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