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發現。”
探鷹馴的就是面,不像信鷂找的是人,沒大股兵馬聚集,地面零星的人會被鷹自動忽略,張世平神態輕松的回了句,又問,“你不料定黃巾會放咱們進口袋么?擺伏兵野地交戰,豈不多此一舉。”
“你可別太信我。”
李軒對自己都不自信,更怕張世平等人盲目的信他,“我說的是大概率,是十成中的八成,可萬一碰上余下的兩成,那咱也得有應對才行。”
“謹慎些是好的。”張世平就很謹慎,所以才時不時抬頭望鷹。
李軒馬上側身,朝后望了眼“仙”字大旗,略擔心道:“咱這旗掛的這么顯眼,黃巾的探哨應該比我眼神好吧?”
“我又沒被黃巾擄過。”
張世平小胡子一撇,沒好氣道,“黃巾探哨什么眼神,你該比我清楚呀。”
“我一直跟黃巾后營的老弱病殘待一起。”
李軒一邊輕撫著身下大黑的鬃毛,一邊歪頭想了想,“你別說,我還真不知道黃巾探哨精銳與否。”
“與公孫的探哨相比,都差得遠。”
張世平聞聲搖頭,“有的連馬都沒有,是看咱一出營,徒步跑回去的。一望即走,連咱朝哪走都不知道,這能探個什么。若是騎軍出營直撲過去,咱都到了,黃巾的探哨還在半路呢。”
“你怎么不留在營里?”李軒放下了對黃巾探哨的擔心,又問起了非要跟來的張世平。
“沒見過陣,想見見。”
張世平語氣平淡道,“能先見黃巾,比上去就與公孫見陣好。居庸附近又多是丘陵山地,這類地形讓你一說,我也有點發怵。你有把握用步卒在山地埋伏公孫,就有人能埋伏咱們。正好上三亭里騎兵也有些,加上騾隊在山地如何,我也不知,就想跟來看看。不讓你來,你不也來了么?”
“我不同,鄧茂見是我來,才會安心,才會有必勝的信心。”
李軒說著,扯了下身上外罩的華麗絲帛寬袍,“為了讓老熟人看清楚,專門找憲和公借了件大褂呢,就是穿的跟個靶子似的,別誰抽冷子給我一箭,我最怕箭了,現在屁股都隱隱做痛。”
說著,朝左右大喊了一嗓子,“小的們,若本帥回營之時,身上無箭,各賞五銖一貫。”
“…吾等誓保仙帥不中箭。”
圍著李軒馬旁的十八個刀盾近衛,同時提起手中大盾一舉,轟然應諾,顯不是第一次發誓力保膽小鬼,輕車熟路極了。
應諾一畢,續而又是提刀同舉,嘻嘻哈哈的一起狂喊:“北盟小仙,法力無邊,仙福永享,頓頓白面…”
攏在大纛周圍的北方軍步卒,條件反射一樣,一等緊攏在李軒馬旁的刀盾近衛出聲,戈矛紛舉,合聲大喊:“北盟小仙,駕臨人間,快快投降,分田分錢…”
“…咳。”
李軒干咳一聲,扭頭見張世平一臉怪異的表情,干笑道,“其實我是一個謙虛的人,是怕蛾賊不了解投降福利。”
“我有點明白你為何說,鄧茂見到你就會心安,就有必勝的信心了。”
張世平眼神略渙散,服氣的點點頭,“我若不知你為人,在草原上猛一瞅見這么個駝隊,我也有搶了它的沖動。”
“哎呀,當初小弟是在黃巾朋友那里混飯嘛。”
李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道,“混飯就要有混飯的樣子嘛,作為下屬,讓上面能輕易的看穿,是很有必要的啦。為此,大魔術師,故意變一些拙劣的魔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說著,又笑了起來,“誰讓鄧茂那么蠢蛋,小弟不表現的更蠢一點,怕熊孩子輕易發現自己很蠢的事實,惱羞成怒。蠢人之所以是蠢人,就是會把發現自己蠢的人,干掉。而大魔術師,不會。”
“你確實是一個謙虛的人。”
張世平更服氣了,半是玩笑半是真,眼神中浮過一抹思索,輕嘆道,“匈奴,鮮卑,諸胡,年年南下打草谷。可被打的蠢人,卻只知嘲笑胡人蠢,恨胡人野蠻,似如此就能找到自信一般,只有你在贊揚胡人的長處,認真學習胡人的長處。”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是蠢人最聽不得的就是實話。”
李軒呵呵一笑,伸手在衣襟上摩挲了一下,拔出一枚細長條薄鐵片,拿在手里晃了晃,“水泉補給隨軍,馬奶肉干,馬槊,探鷹信鷂,防寒卷袖,箭衣騎射,防冬季粘手的皮革刀鞘等等,胡人是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長處嘛,能學為什么不學呢?嘲諷打敗自己的人蠢,那得蠢成什么樣?”
說著,又晃了晃手里的細長鐵片,臉色一沉,“我們漢軍野外長途行軍,一直用的是指南車,胡人卻用這個。若不是蘇當家的馬匪身上有,被我看見了,我都不知道胡騎居然人人有指南針。”
他手里的細條鐵片,長度與中指差不多,寬度比小指頭指甲略窄,厚度很薄。
小細長鐵片一邊似魚頭,一邊似開叉魚尾。
拿碗水裝滿,就把這個小細條鐵片放進碗里,可以漂浮在水上,魚頭指的方向,就是北。
李軒學過誰誰誰發明了司南,一個棋盤一個勺。可老百姓別說有,見都沒見過的,官軍中有指南車的都不多。
而鮮卑的騎兵,人手一個指北針,且全會用,蘇雙的響馬弟兄里,就有鮮卑人。
胡人用了多久這個東西?不知道,只知道很久以前,草原上就用這個東西了。
李軒不嘲笑草原上游牧民族,是因為他知道漢地還是一群野人的時候,巴比倫,埃及,就已經擁有燦爛的文明了。
他之所以發現了這個小東西,就是因為他一直在跟鄉民,士卒,學習如何在晝間通過觀看日頭,晚上通過觀察星宿,例如天上的那個指北勺子,北斗七星,來辨別東南西北,方位,與行進距離。
四季太陽方位是不同的,他連春季天文觀測都沒學會,但一直在學,非但天文辨位,在觀測條件不佳的時候,通過觀察野外樹木,植物的枝葉,茂密與稀疏,判斷向陽面,同樣可以大致判斷,東西南北。
一顆黃桃,他只知道甜不甜,可一個老農一看,就知道這顆桃,是桃樹最上面的,還是中間的,還是墜果。
只有最上面,陽光照射最足的桃子,才會黃中透紅。
這些東西,不像漢字的簡繁,他一點底子都沒有的,且毫無經驗。
雖然很多知識就在身邊,可就像農歷里的氣節一樣,他該不知道,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又不能不知道,一將無能累死三軍,他畢竟是北方軍的大頭目之一,帶個兵水都不知道怎么找,一上路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再扯什么軍事,什么奇謀妙計,就更是扯淡了。
從頭學這些原本不具備的新知識,他才知道學習的苦,才收起了掃盲時,心底對文盲鄉民的鄙夷。
他都已經這么聰明的把那么復雜的字,簡化到那個地步了,一群愚蠢的文盲還是那么笨,學的那么痛苦,那么慢。
這如何不引發他心底的鄙夷?
這時代弓手集射,漫射,是需要先由老弓手試射,估算大略距離后,才以一個報出的大略箭程,以一個仰角,敲梆子集射的。
北盟軍中早先也這樣。
而他是知道如何豎拇指,用睜閉左右眼測距的,非常簡單的換算,迅速測量。
這種可以簡單又精確的測量箭程的方法,他就教給了北方軍弓手部隊,被驚為天人。
因為這是先人的經驗,別人的經驗,他學來的知識,固有的知識,早就知道的知識。
在他了解的領域,他當然神一樣,實際那不是他有多了不起,那是發現知識,總結知識,傳授知識的人了不起,是知識本身了不起。
因為,等他與文盲鄉民士卒,學看日頭,星星,氣節的時候,他才知道有多痛苦,多難學。
等他發現在他不了解的領域,他有多文盲,多愚蠢的時候,他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偏見的傲慢,與文明的沖突。
可他畢竟不是蠢人,知道什么才能帶來成長。所以,學東西的時候,還是很虛心的。
他就是在學通過自然界的參照物,辨認方向的時候,由于心就在這上面,才發現了蘇雙手下的馬賊,在用隨身的指南針。
這讓他悚然而驚。
“我感覺我還是低估了草原,低估了胡人。”
李軒把鐵片指南針又插回了衣襟,雙手持韁,側臉對張世平真誠道,“咱或許還是忽略了很多細節,很多能學來卻沒發現的長處。就像這個小鐵片一樣,就在蘇當家的眼皮子底下,他居然都當看不見,不知道普及到所有騎兵。”
“普及到所有騎兵?”張世平愣了一下,手一右捂馬頭,以手當韁,讓胯下馬朝李軒的大黑靠了靠。
“你知道一個白天認方向的方法,我知道一個晚上認方向的方法,他知道一個有云時通過植物認方向的方法。”
李軒點頭,“湊在一起,才是隨時隨地可以認方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