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淳,鄉兵是樸,不是傻。是拙于納言,不是心里沒數。
十根胡蘿卜,少了一根,民是不知,還是不敢言,李軒無法判斷。
他就是以為能騙得了鄉民,才搞一日一餐一練,結果,反被鄉民默不作聲的笑納了。
他自以為聰明,以為能一日昧鄉兵一頓糧食,節省練兵開支,結果卻被心里有數的鄉兵,視為蠢驢。
因為鄉兵一頓可以多吃一日的糧。
可也就是他早先沒有發現騙術中的問題,鄉民反而為了多吃一日糧,日日來校場報道,才會心甘情愿的日日出操。
為了鉆“任吃”的空子,為了心中多出來的糧食。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陰陽冒覆。
實際鄉民會樂此不疲的每日來出操,就是為了心中多出來的那半條粘糕。
李軒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個兒童寓教故事。
說是一個瞎子,拿著三條粘糕到飯館,讓廚子做熟了來吃。廚子做完了給瞎子端上,瞎子吃完,卻說廚子偷了他半條粘糕。
廚子很奇怪,說你一個瞎子,看都看不見,粘糕切的片有厚有薄,你憑什么詆毀我偷了你半條粘糕?
瞎子就說,粘糕切的片有厚有薄不假,但是三條粘糕,應該有六個圓角片,我只吃到了五個。所以,你偷了我半條粘糕。
李軒原來就是那個廚子,視鄉民為瞎子,自以為偷的巧妙。結果,由于時代與認知差異,反倒多給了鄉民半條粘糕。
這沒什么,知道魔術玩砸了,才不會變老戲法,才會不斷修正對目標人群的定位,對環境規則的把握,不斷改善操縱技術。
知道鄉民眼瞎心不瞎,下回再偷粘糕,他就知道要把圓角片切碎了。
可是,一旦圓角片被切碎,瞎子心里一沒數,就會懷疑。
所以,他就知道了,偷年糕應該偷中間的,不能動一條粘糕兩邊的圓角片,要完整的還回去,讓瞎子心中有數。
所以,他就不光要騙人的眼,擾亂人的心,還要讓人在察之不覺之中,操縱人心。
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的是他提高變魔術的技術,而不是把看穿他魔術的人,惱羞成怒的全宰了。
那他就會永遠成為一個拙劣的魔術師。
這就是北盟為何不照搬漢軍軍規,為何不用強制命令,不用道德宣教,而是讓士卒自己說服自己,自己做那條公平公正的粘糕。
這不是什么愛兵如子,愛兵如子為了什么呀?沒目的的愛恨情仇,不過是本能動物的發散情緒。
黎民百姓,就是被情緒支配的動物,牧羊,牧的就是情緒。
愛兵如子,是為了讓兵勇于去死!
李軒變的魔術,就是不讓道德君子,軍中將官去告訴士卒,應該勇于去死。而是讓士卒自己告訴自己,應該勇于去死。
可變魔術的磨面與胡蘿卜分配,主要還是北盟在地鄉亭里涉及的民生部分。
北盟軍中,相對公平公正的環境,才是一切的基礎。
軍功軍餉賞賜,許諾再厚,士卒連上官能做到公平,公正都不信,又信個毛的有功必賞。
一旦士卒懷疑了,不信了,即便攻城先登的前程就放在那里,別說爭先恐后的爭上了,腿都不會朝城墻走。
誰向前,誰攀城而上,那不是勇士,會被嘲笑成傻子,那北盟軍中的環境就完了。
李軒也沒興趣為別人奮斗,也不信自詡父母的青天大老爺,會愛自己如子。所以,他也不苛求士卒什么。
可他相信,士卒會信自己,更容易信任日夜相處的袍澤,而不是從出生到死亡,一輩子見都見不著的“父母”官。
所以,他架構的權力框架,就是讓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一邊涼快去。讓士卒自己,為自己做主。
讓一個個為自己做主的人,決定所在小圈子的命運。讓小圈子內的所有人,決定小圈子內個體的命運。
一個個大圈小圈,是好是壞,由各自圈里的人決定。
北盟就是個大圈,這個大圈是由無數小圈組成的。一個個小圈公平公正了,大圈就沒有不公正不公平的道理。
組成大圈的一個個小圈好了,大圈就沒有不好的可能。
反之,像大漢天子那樣說自己是多么稀奇的物種,朝廷說自己多么正確有道理,州郡官吏說自己多公平愛民,那不過是奴隸主的自說自話。
奴隸跟奴隸主就不是一個圈,見都沒見過都成父母了,都能愛民如子,這可能么?母馬與公驢連突破種族的親密接觸都沒有,怎么可能是馬騾的父母?
自詡父母的官,撒謊水平,驢都不如!
蠢成這德行,民又怎么會信“父母”沒偷自己半條粘糕?
北盟就不同,就是讓士卒自己為自己做主,自己愛自己的小圈子,就可以了。
敢越級亂做主,越級瞎愛,反而犯法。
自己能為自己負責,各自顧好各自那攤兒,就行了。
北盟軍中最基礎的一個伍,伍長都至少要再多籠絡一個兵,才能湊夠四比四的豆數,才能保住伍長軍階,不被罷免。
一伍其他四兵,一旦皆不服本伍伍長,哪怕是劉備任命的伍長,士卒豆一亮,四比三,直接就擼了。
北盟軍中權力的地基就是基數,軍階與勛位則是個體的加權。勛階越高,豆的加權就越高,權力就越大,但永遠低于下一級的合力權重。
即便劉備都是這樣,身為大頭目,在四兄弟圈兒中也只有兩個豆。關羽,張飛與李軒各一個豆。
李軒既能只說服劉備,用兩人加起來的三個豆,駁回關羽,張飛兩個豆的意見。也能通過說服關羽,張飛,用哥仨加起來的三個豆,推翻大哥劉備兩個豆的命令。
可劉備身為大頭目,只要能說服關羽,張飛中的任何一人,就能打李軒一頓。
這個權力游戲,實際就是這么簡單,不過加減乘除,關聯互補。
就是最簡單的加減法,與任何一個士卒都可輕易明白的簡單權力關系,有位階加權的春秋國人議政的北盟版。
可如此,北盟就顯得很另類,北方軍就顯的很業余。
但軍中每一條軍法,每一個條令,每一例規定,李軒等人都知道為什么。
這能讓李軒這幫業余的人,心里踏實。
營中正在整裝待發的兵卒,就是按照北盟的規矩,根據北盟旗號的指引,列著北方軍的伍什里亭編制縱隊,牽騾趕羊的走出北盟大營的。
無輜重隊伴隨之時,步軍獨自行軍帶牲口,補給隨軍,同樣是北方軍士伍,越來越見怪不怪的事情了。
“又與黃巾探哨接觸了?”
出沮陽南營,大軍向東北十五里,視線的盡頭已經可以看到連綿的群山,與隱伏在山陵基線上的蜿蜒長城。
雙人并排,隔著丈寬兩兩而行的四條行軍隊列中,隊列左右伴隨著騎馬而行的亭里軍官,不時候有背著信旗的傳令兵,在兩旁穿梭馳過。
一輛被兩隊騎兵護持在內的駟馬車上,一桿豎旌的“仙”字大旗,正在獵獵飄揚。
“仙”旗旁邊,是晃動的四桿白羽三叉戟大纛,與兩輛平床一樣的鼓車。
此次北方軍東進支隊,名義上的主帥李軒,就在鼓車旁,騎著大黑晃晃悠悠的走。
旁邊,剛向張世平稟告完軍情的探哨,撥轉馬頭而去。
“遠遠望見就退了。”
張世平信馬由韁,一臉輕松的回,“咱也沒攆,沒追。”
說罷,又抬頭,瞇眼朝東方的天空看去。
馬上的李軒,循著張世平的目光,同樣朝那處天空瞇眼看去,卻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云上時隱時現的黑點:“我眼神好像不行,都不怎么看的清。”
“發現大股伏兵,鷹自會落。”張世平依然馬上瞇眼望鷹。
“沒實戰過,信扁毛畜生不過。”
李軒晃了晃脖子,感覺身上防箭的甲是不是太厚了點,捂的渾身發熱,邊扯領子邊隨口道,“鷹怎么判斷是不是伏兵?”
“不用判斷,人群聚集,鷹低而舞,會圍著下界人群劃圈。究竟是不是伏兵,要判斷的是鷹主。”
張世平語氣平淡的回道,“若是鷹唳疾舞,則是人群動了。若是向我來回俯沖,俯沖拉起的拐點,八成就是正向我撲來的騎兵前鋒了。”
“怪不得草原那么大,胡騎追擊還能那么準。”
李軒贊了聲,“有天空中的眼,找人是方便呀。”
“畢竟是畜生。”
張世平一笑,“若是地面三百騎排列如城,只在城墻與四角稀疏散布,天上的鷹,照樣會舞出三萬大軍來。”
“那是胡人。”
李軒呵呵一笑,“南邊的內陸州官軍,估計不知道怎么騙鷹,更別說黃巾了,沒發現伏兵吧?”
他說是不信鷹,不過只是玩笑,對蘇雙與張世平馴養的六頭探鷹,簡直是愛若珍寶。
加上不用探馬回報,就可一瞬百里的信鷂,鷹鷂之利,讓北方軍簡直如虎添翼,公孫瓚的幽州突騎都沒這么犀利的玩意。
因為正像是鄒靖說的那樣,早已內附大漢,在塞內世代住慣了的烏丸諸部,退化的厲害,放牧都不會了,種地都比放羊拿手。
探鷹信鷂這種偵查傳信利器,只在北方鮮卑與草原諸部有。
鷹匠與馴鷹之法,同樣保密非常。
漢地將門把鮮卑的馬槊學了過來,都沒把馴養探鷹,信鷂之法學回來。
有沒有這個概念,都不知道。
李軒早前就不知道,胡騎頭上原來是有眼睛的。
怪不得蒙古神箭手叫射雕手,原來射殺的是天上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