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惟庸后退半步,躬身到地:“從時間上算,陳劭離京抵川,是在元嘉月。三月底時,他在陜北荒山查探地形,就此失蹤。吏部與工部各委數員至當地查訪,并由陛下特旨提調當地軍卒五百余,分布四處搜尋,卻終無果。而陳劭在月,出現在了臨江。”
元嘉帝抬起頭,漆黑瞳仁倒映燭火,印一星銀芒:“宋閣老的意思是,這八個月間,陳劭是繞著川陜一帶大片荒野,流落至臨江府的?”
“皇上圣明。”宋惟庸合手于腹,恭禮彎腰,殷紅的官袍大袖垂垂,越顯蒼顏鶴骨。
若陳劭專揀荒山而行,這一路流落到臨江府,不曾被人察覺,倒也可信。
元嘉帝回首盯著宋惟庸瞧了會兒,彎彎唇:“可曾演示?”
自旁觀陳瀅審案以來,這個詞便時常被他掛在嘴邊,舉凡有不夠嚴謹之言、之事,必以之相對。
宋惟庸成竹在胸,揖禮道:“自陛下頒旨,臣已著川、陜、鄂、豫等各行省協查,如今正等回話。若陛下允可,臣今晚便召人商討,擬出陳劭當年流落至臨江府的路線,明日便給各省發送公文。”
又躬了下腰,蒼老語聲回轉,如寒夜涼浸,不與花香燭影同調:“再,那臨江府并諸縣亦需加派人手,走訪民戶、細加查探。微臣以為,明珠蒙塵固不可取、識磚作璞亦非良謀,真偽虛實總須辨清,壞即是壞、好即是好,多一分、少一分,皆為不妥。只此事到底牽涉不小,尚須陛下定奪。”
“甚好。”元嘉帝頷首,面上笑意未動,展了展衣袖,話風順其意而轉:“臨江府并諸行省之事,總屬吏部,便交由宋閣老操心,朕這里就不再頒旨了。”
吏部總領天下官員,陳劭亦是其中一員,他的一行一止,自然交由吏部查明為上。
“陳劭是怎么離開臨江府的,那吳謙可說了么?”元嘉帝又問。
宋惟庸道:“吳謙說,今年三月,陳劭去臨縣勘察堤壩,就此未歸。因他時常去壩上察看,也時常好幾個月不回來,是故大家都沒當回事,直到吳謙進京述職時,去詔獄面會同窗,驚見陳劭,復又細問其來歷,正與‘清河善人’合得上,這才向老臣稟報。”
“原來如此。”元嘉帝點頭,精華內斂的一雙眸子,映滿目燭火。
良久后,他負手轉望,夜色凄迷,花開勝雪,香氣幽幽迂回,終被涼風拂盡。
“既然前事已畢,則陳劭在京之事…”他微嘆一聲,身上氣息變得溫和起來:
“到底他也算是吃了些苦頭,朕也不能白白委屈了朕的臣子,內閣這幾日辛苦些,擬個條陳過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先安他的心為上。”
宋惟庸眼皮垂掛,燈影下面目模糊,杜希文亦微垂著頭,看不清面上表情,二人雙雙應是。
“兩日內罷。”元嘉瞄他們一眼,似笑非笑:“兩日之內,給朕一個答復。”
他忽爾嘆口氣,作勢捶腰,語甚疲憊:“你們可別再提他個三、五、七個主意來,叫朕來選。這事兒拖得太久,朕也累得慌,你們拿出個準法子,先把這事兒了掉再說。”
宋、杜二人俱抬頭,一個面皮晃若風掠水,一個眼神閃似燭將熄,倒不復方才兩塊朽木、柱子一雙。
“老臣遵旨。”二位閣老沉聲行禮。
元嘉帝翹起唇角:“更深露重、云黑徑隱,朕便不留兩位了,且先回吧。”又提聲吩咐:“來人,挑幾盞大燈籠來,送朕的兩位愛卿出宮。”
數名小監聞聲而至,手中俱提宮燈,薄紗素絹蒙皮,牛油燭燒出“畢剝”聲,直將滿叢花影映如白晝。
二人謝了隆恩,轉出小園,沉默地行一路風拂、一路葉颯,一路涼意浸體、一路枯木逢秋,直走到禁宮門外,方齊齊咳嗽一聲。
“宋首輔,請了。”
“杜學士,請了。”
兩件紅烈烈官袍,一東一西,背道而馳,各自上車。
宋惟庸正是打馬回府,而杜希文的八抬轎子,在半途卻拐了個彎兒,繞去了廖有方的府邸。
這一夜,注定無眠。
兩派人馬齊聚各自陣盤,摩拳擦掌、口沫橫飛,排兵布陣、調將遣帥,勢要分出個高下。
而在楊樹胡同陳府,則又是一番景象。
“明希堂”正房偏廂,李氏悄立窗前,烏絲垂肩,蒼白面色如雪,縱紅燭映室,卻映不亮她的眉眼。
羅媽媽正在旁細細地勸:“太太這又是何苦?老爺好容易回來了,正該一家子團聚,太太如何反倒搬出來了?老爺豈不傷心?”
“那我該怎么著?巴著他問寒問暖么?”李氏眸色如冰,眼角淡淡兩條細紋,描出股子煞氣,“他傷心?我就不傷心?我這八年縱使避著人些兒,該做的卻沒拉下。可他呢?”
她冷笑起來,挑起一根細眉,眼底煞氣漸寒:“他‘清河善人’名頭響亮、為國為民,我一介內宅婦人就活該守了那八年?活該擔驚受怕?兩個孩子就活該受苦?”
她眼眶紅起來,卻非傷心,而是憤怒:“為了他,我們一家子被掃地出門,被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淪為京城笑柄。他身為一家之主,不說為這個家好、不說拉拔著我兩個孩兒往上走,反倒扯著全家陪葬。若不是阿蠻能干,獨自結了兇案,我們家出個殺人的仆役,這又是什么好名聲不成?這還不是拜他所賜?他還曉得傷心?”
這話說得重,羅媽媽直聽得心驚肉跳,忙不迭將她拉去內室,連聲道:“太太、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消消火兒。太太與老爺少年夫妻,如今正當好生相伴,這一個鍋里吃飯,勺兒還要碰著筷子呢,太太若一味較真兒,往后可怎么著呢?”
語畢,又落下淚來,哽咽再勸:“這氣頭上說的話,最是傷人的,太太寧可低聲些,莫叫外人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