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女子過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醉眼朦朧地說:“翠兒,你怎么才回來,來來來,陪我喝酒,遲到的先罰三杯…”
女子的一雙美目內,盡是不加掩飾的厭棄和嫌惡,冷冷道:“任務已經完成,如果沒有別的事 ,我就退下了!”
“不要對我這么無嘛。”彩公子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起 ,想去抓女子的手。
女子大為驚怒,連退數步,叱道:“你再對我無禮,休怪我稟告閣主!”
彩公子還沒開口,那穿著蘭色襦裙的侍女大聲罵道:“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還敢反抗,看我教訓你!”
女子冷冷一笑:“看誰教訓誰!”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不要傷了和氣。”
彩公子一看要遭,連忙阻止二人。
“翠兒,你知道本公子就好這一口,但從來不會勉強,尤其是你這般國色天香的美人,不要動不動就生氣嘛。”
他擁著那侍女,又回了亭子坐下,“生氣傷肝,老得快,本公子最是看不得 花的凋零、紅顏的消逝,每次看到,就心痛得無以復加。”
夏秋冬四個侍女,都拿眼睛瞪著女子,好像她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樣。
女子無動于衷,冷眼以對。
彩公子微微笑了起來,方才醉意來得快,去得也快,道:“如果是別人拿閣主壓我,此刻已經是地上的尸體了,誰讓我彩公子惜花如命呢!對了翠兒,你覺得那個燕離會相信嚴紹群嗎?”
女子道:“推心置腹不可能,只限于合作,不是問題。”
彩公子笑著點頭:“那就好,我還擔心嚴紹群演得不像,把這場好戲給砸了呢。”
“嘻嘻,公子就喜歡作弄人。”侍女秋發出 笑聲。
彩公子道:“如果他只有這點程度,我還更失望呢。”
眼皮微抬,他意味莫名地笑著說:“翠兒,如果讓你潛伏到那個密探 邊,你愿意嗎?”
女子頓了頓,道:“如果是命令的話。”
“算了,”不料彩公子卻笑嘻嘻地擺手,“本公子只是隨便說說的,我怎么舍得讓翠兒去冒險呢,就算傷到一根頭發,我都會心痛的。”
女子毫無反應,只是眼神略有變化。
彩公子笑著說:“翠兒,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點失望。”
女子冷冷道:“我沒有。”
彩公子倒了一杯酒,笑著說:“你在期待什么?莫非你對那個燕離產生好感了?”
女子貝齒微咬:“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彩公子啜了口酒,咂嘴道:“你知道我對人心變化最是敏感。你方才的眼神告訴我,你有點失望,想來你對這個任務并不抵觸。也是呢,京兆府大理寺傾巢而出,都殺不掉的五品武者,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個了吧?可是啊,我不會讓你去的,那個男人越優秀,就越會吸引你,如果讓你靠近他,我就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他笑著看女子:“翠兒,不要怪我自私,這是人的天 ;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喜歡上他了,你只是單純崇拜強者,你希望他能救你脫離苦海。”
女子只覺 體冰冷,有種快要失去知覺的錯覺。
彩公子微笑著說:“沒有用的,你的父親不會因此得救。”
女子低下頭來,一語不發,宛如失去了靈魂的人偶。
彩公子也不再開口,一面飲酒,一面定定望著湖泊中倒映著的一輪巨大的明月。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又緩緩開口:“每個人都有靈魂,只要倒映在湖中,高潔或者低劣就一覽無遺。人心太容易被左右,人在之海里,隨著天 的渴求而起舞,最難的是永遠保持高雅的姿態;大部分人選擇隨波逐流,只有小部分人憑著堅強的意志貫徹始終。惟有那樣的靈魂,才稱得上高潔。”
說到這里,他又望向女子,并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有些詭異,有些滲人,“惟有那樣的靈魂,才有毀滅的價值。”
“現在,你的靈魂似乎走到了盡頭…”他的眼神變得冰冷邪惡,“我不喜歡腐爛的果實,一點也不喜歡,我現在就要殺了你!”
軀一顫,卻忽然抬頭,直視著他道:“還不到時候!”
子不可控地顫抖,她的眼神卻沒有迷茫,沒有害怕,有的只剩信念的光以及毫不掩飾的厭惡。
邪惡冰冷的氣息驟然間消失無蹤。
彩公子的眼神突又充滿真摯與慕,語聲柔 似水,“傻瓜,和你開玩笑的,你知道我的,怎么忍心傷害你。”
女子淡淡道:“我知道。”
彩公子松了口氣,道:“我還怕你當真了呢。”
女子淡淡道:“閣主讓我帶話給你。”
彩公子道:“什么話?”
“注意董青,如果他不能撐過眼前這關,就除掉他。”
大理寺被稱為修羅魔窟,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理寺的地牢,是專為窮兇極惡的罪犯所設。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是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處斬還只是相對較輕的刑罰。
大理寺的地牢,充滿了無數死者生前的怨念。不管枉死還是罪有應得,無一例外會在死后散發地之氣,使得整個地牢 森恐怖,尋常人別說踏進去,便是稍稍靠近,都會意識恍惚,如墜幽冥。
這樣的兇地,董青每天都要待兩個時辰以上。
地牢深處,刑審室外,幾個刑卒押著數個臉色慘白的死囚,在門外等候。
里頭安靜了有好一會兒了,放在平常,今天“刑審”犯人的“老例”早就結束。
老例不是朝廷的律令。老例是董青的習慣,每天入夜后,他都要進行“刑審”,哪怕已經交代犯罪事實、簽字畫押、等候問斬的囚犯,都要進行重新審訊。
審訊的方法極其的殘忍血腥,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事實是刑卒們并沒有看過審訊的過程,只知道進去的人從來沒有活著出來過,尸體從來都是破破爛爛,像一團勉強拼湊起來的爛 每天都能聽到的慘叫和求饒,也是地牢里的主旋律。
所以,刑卒們把這稱為老例。
至于會不會太不人道,圣上會不會因此怪罪,外界會不會施加輿論壓力,這些都不在刑卒的考慮當中。
因為,董青當了快十年的大理寺卿,從沒被告倒過。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聽來慘絕人寰的哭嚎,如今倒變成了刺激心臟的興奮劑。
可是,今天“老例”的過程未免過長了。
董青已經在里面待了快三個時辰了,還沒有出來的意思。
而且,今天才進去兩個犯人。
哭嚎也早已停止,眾刑卒不知董青發生什么異狀,正商議著開門進去查看,里頭便傳來了聲音。
“今天先這樣吧。”
聲音里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像是大戰過一場。
眾刑卒面面相覷,卻也不敢違逆,當即將剩下的犯人押回牢房。
刑審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股腥臭難聞的腐味涌出來,入目可見,刑具森森,上面都或多或少沾染了黑紅色的血污。僅僅是門縫透露出來的冰山一角,已然觸目驚心。
董青面無表 地走出來,神色看起來十分疲乏,像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一樣。
他吩咐兩個刑卒清理尸體,便徑自離開了地牢。
大理寺建在圣世宮以東的午門,緊鄰東宮和長樂苑,與圣世宮以西的尚書臺遙遙相對。
大理寺作為皇朝最重要的官署之一,不但是辦公的地方,同時還是大理寺卿的府邸。
府邸位于后衙,董青徑自回到臥房,打坐入定,恢復消耗的精力。
半個時辰后,他面色 沉地睜開眼睛,思考著方才發生的事。
今天他像以往那樣修煉大黑天王刀法,利用酷刑使囚犯憤怨、悲怒、絕望,從而吸收負面氣息,融入他的 體里面,溫養刀意。
可這個過程還沒進行到一半,心神突然喪失,
體醒著,意識卻墜入虛無。
醒來之后,因此想起了一些不該想起的東西。
心神喪失是修行者的大忌,稍出點差錯,便會損傷 體修為,多年苦功付之東流;更嚴重的,則理智全無,化為只憑本能行事的野獸。
“篤篤篤!”
房門被敲響,董青回過神來,低聲喊了句:“進來。”
門外當即進來一個人,卻是穆東風。
看見董青臉色難看,連忙來到他 前,單膝點地:“大人,聽下面的人說,您今天練功出了點問題?”
董青臉色 沉,道:“多嘴!殺了!”
穆東風低聲道:“大人,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冷地看著他,只想聽到接受命令的回答。后者卻直直地看著董青,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
過了片刻,董青皺了皺眉頭,旋即輕嘆一聲,“說過幾次了,沒有外人的時候,不要叫我大人。”
穆東風微微一笑,親切地喊道:“是,義父。”
董青眼神復雜,看著他的笑臉,恍惚間回到那一天。
那一天,穆東風也是這張笑臉,稚嫩的笑臉,充滿天真無邪:“叔叔,您的臉這么白,是不是都不曬太陽?我娘說,曬太陽對 體有好處哦。”
“叔叔,您是我娘的朋友嗎?”
“我娘,我娘兩年前死了,他讓我在這里等,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接我。”
“叔叔,你是來接我的嗎?”
穆東風終究已經長大了,曾經的天真無邪,已經由成熟干練取代,并且在他的悉心教導下,變成了一個兇狠、執拗、不擇手段的徹頭徹尾的惡人。
就連癡 這一點,都沒有半點區別,儼然另一個他。
“義父?”穆東風疑惑地叫了一聲。
董青恍然回神,忽然道:“東風,你會恨我嗎?”
穆東風道:“如果不是義父收養,孩兒早就餓死在貧民窟,就算現在義父殺了孩兒,孩兒也不會恨義父。在這世上,義父是唯一一個對孩兒好的人,也是孩兒最親的人。”
董青眼眶頓時濕潤,沉醉殺道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心,原來也是 他別過臉去,不知是對誰說,也或許是喃喃自語: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你一定會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