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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北伐(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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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都城隔得遠,消息總會滯后一些,對于宋人的攻勢,沒有比河北各路的當地世族大戶感受最深,特別是鄰近的保定路。

  易州,在五代時曾是赫赫有名的燕云十六州之一,做為遼與宋的分界線,三百多年以來,隔著易水、白馬河長期對峙,這里的漢民早就習慣了異族人的統治,哪怕后來換成了金人、蒙古人依然不曾有任何變化,誰給的誘惑更大就為誰出力,已經成了通行的原則,特別是蒙古人到來之后,光是有名的世侯大家就有張家、何家、解家等好些戶,這些世家占據了元初漢人八萬戶的多數,在南征宋人和平定李璮叛亂中起到關鍵作用,哪怕之后被削去兵權,也沒有改變他們在當地的大族地位,反而更加牢固和可靠,成為元人統治河北地區的基礎。

  如今這個牢固的基礎漸漸有不穩之勢,原因就是宋人又打回來了。

  解氏祖祠,離著年關還有一段時間,里面已經擠得滿滿當當,幾個族中耆老滿面愁容地坐在上首,一群男子無不是翹首以待,希望他們能拿個主意,至于那些說不上話的,也都爭相擠上前去,想要聽得更仔細些,因為這是關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廣平路的消息確實了,宋人鏟平了所有的堡寨,據咱們的人打聽到的消息,從上到下一個都沒得跑,他們的騎軍不光馬快,還有可及遠的利害火器,最可怕的是火炮,一發巨響,千里糜爛,什么城墻都無用,更何況是咱們家這種。”

  “那怎生是好?”

  “不如遷去定興縣城吧,好歹那里要堅實些。”

  “蠢人之見,沒聽見么,廣平路那么厚的城墻不過一個時辰就倒了,躲進去,讓人一把屠了去,殺得雞犬不留么?”

  解呈貴聽得嘴角直抽抽,他當然知道所謂的屠城是假的,這消息本就是他透露出來的,至于來源,還用得著說么,所以要添油加醋,因為他很清楚自家人的德性,什么威脅都不如滅族來得實際,只有把結果再夸大一些,才能觸動這些人的心理,做為大房唯一的男丁,盡管年紀不大,輩份也不高,可還是被安排坐在了上首,僅次于幾個叔伯。

  他卻毫無欣喜之意,曾經無比渴望的位子,在強大的現實面前顯得那樣可笑,什么世家大族,不還是要低頭?

  “要不,咱們也遷往京城吧,聽聞真定董家便是如此,還是大汗親口應允的。”

  這件事解呈貴知道,人就是打定興過的,易州已經處于保定路的邊緣,離大都路不過半日之遙,可就是這半日,似乎有著天淵之隔。

  “那是大汗體恤董家氏孤特下的恩旨,咱們已經有了二哥兒進怯薛,哪里還有那等好事?”

  “董氏滿門忠烈,我解家又何嘗不是,大郎與帖哥兒俱丟在了江南,還要我解氏子弟盡滅于此么?”

  “噤聲,這是大汗的嚴旨,莫非你想為家中招來禍事么?”

  解呈貴暗暗好笑,這種威脅更像是害怕多一些,可人性本就惜命,又豈是一個區區威脅可以制止的。

  “禍事?這大禍就要臨頭了,聽聞宋人對于頑抗者斬盡殺絕,連襁褓中的嬰孩都不放過,那不是滅頂之災么。”

  幾個懷抱嬰孩的婦人立時變了臉色,不由自主地抱緊手中的襁褓,生怕讓人奪了去。

  “那可如何是好?”

  “二哥兒,你是大汗親衛,難道沒有什么法子?二哥兒,二哥兒。”

  被人連叫了數聲,解呈貴才醒覺,他們在叫自己。

  “喔,這個么,實不相瞞,大汗只給了十余天假期,眼瞅著就快到了,晚歸恐受軍法,正巧大伙都在,過兩日啟程,家母亦要同行,這宗祠土地就要饒大伙兒多看顧。”

  “什么!”

  他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在場的所有人頓時不淡定了,如果都是一個命運,哪怕當真是死也沒什么,可人家不光能走,還帶上了家人,一時間哪里還坐得住。

  “大房人都走了,留咱們在這里等死,這如何使得。”

  “拿咱們的命換他們的富貴,誰會答應?”

  “就是,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一筆劃不出兩個解字,焉能厚此薄彼?”

  眼見祠堂里一片喧嘩,幾個耆老坐不住,紛紛出聲喝止。

  “住嘴,都住嘴,吵什么,吵有什么用,聽二哥兒說。”

  等到眾人歇下來,解呈貴好整以遐地說道。

  “小子是晚輩,哪有說話的道理,還是聽諸位叔伯的吧。”

  “二哥兒,你就莫要推辭了,誰不知道你是大汗面前都說得上話的人,如今舉族唯艱,你們大房本就是族長之任,你祖家遠在江南,你是房中唯一男丁,當然有資格說話,誰敢不聽,咱們幾個老的絕不放過他。”

  幾個耆老發話了,解呈貴做出一個勉強的樣子,目光卻在人群里掃了一圈,面上很為難,耆老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哪里不曉得他的意思,當下便將不相干的人都趕了出去,只留下幾房的主事者,“咣當”一聲,大門被人關上了。

  “蒙叔伯們信重,小子便知無不盡了。”

  “且不說宋人火器如何利害,就以咱們河北諸路來說,實乃拱衛京城的重地,可是這等要害之地,每個州縣有多少守兵?別的不說,就說這定興縣城,有沒有一個千人隊?人呢,哪里去了。”

  一個中年男子接口應道:“還不是那年要征什么遼東,將各地的守軍都遣了去,后來又逢山東變亂,這一去就沒了影,怕是再難回來。”

  解呈貴點點頭:“大汗所以頒下平寇令,準許咱們結寨自守,訓練鄉勇正在于此,所有的軍力都調到了京城附近,在回京的途中,旨意便送到了阿塔海平章的營中,這會子,咱們二十萬河北子弟,可全數都在京城左近呢,諸位叔伯試想想,這么多兵力,不去對付宋人的入侵,反而要靠咱們去拼命,大汗存的什么心思,還不是一清二楚么?”

  眾人皆是沉默不語,老二說的話他們心知肚明,那一年大舉征發,河北哪一個縣沒有落下,他們也貢獻出不少壯勞力,為此已經耽誤了收成,可是與河南一比又算不得什么,南下的大軍有一多半都是征發于河南等地,有的地方一個村沒剩下幾個成年的男子,全靠女子和孩童操持,那等慘狀,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原以為是大汗愛護河北百姓,可如今看來,也未必就是如此,至少人家河南人現在已經安穩下來,在宋人的組織下成立了什么合作社,當初聽到這個消息,他們是不肯信的。

  不得不說,老二的話正中要害,宋人打進了河北,大汗下令他們結寨自守,就等于將這些大家族推上了第一線,誰家沒幾個在大都城的質子,解氏大房人丁稀少,反而成了好事,順著這個思路,幾個人頓時活絡起來,解呈貴又給他們爆了一個猛料。

  “聽聞何家派人往南去了,不知道是做何營生,張家也有此意,他是咱們家姻親,難道不曾知會一聲?”

  眾人嚇了一跳,這種事可是了不得,別說姻親了,就是親族不也得屏退左右以防泄密么。

  “老二,你的意思是”

  解呈貴攤攤手:“諸位長輩在,小子怎敢胡說,我什么意思也沒有。”

  說完便長身而起往外走去,話已經說到了,事情還得他們定,不需要自己在這里,剛打開大門,一個老熟人跑來告訴了他一個消息,解呈貴停下腳步,用眾人皆能聽清的聲音說道。

  “藁縣縣城被宋人攻陷,董氏闔族盡滅,宋人已渡過滹沱河,直逼真定縣城而來。”

  “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聲驚呼,幾個耆老更是搖搖欲墜,要知道董氏子弟才剛剛經過易州這會子還沒到大都城呢。

  當晚,祠堂里的燈火一直點到天明時分方熄,隨后幾匹快馬便出了莊子,分別朝幾個方向疾馳而去,別的幾騎全都順利上了路,只有京城方向,送信的使者還沒有出保定路就被攔下,送到了解呈貴的手中,只看了一眼,他便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是三房的人,他們家在京城有幾處鋪面,與京中一些貴胄交好,素來對我大房的地位虎視耽耽。”

  解呈貴不無憂愁地說道:“他們不會死心,一定還會再派人出去。”

  “隨他派出多少人,都休想能到大都城。”

  機宜司在河北路的負責人就是海昌盛的大掌柜,自信滿滿的話讓解呈貴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家一早就盯著他們家了,也包括自己。

  “若是當真能說動解氏,你們可能放過他們?”

  “政策同你說過了,只要不是頑抗到底,就會有一條出路,交出田地,這是唯一的條件,想要舉家遷往瓊州也好,別處也罷,都可以商量,就是兩條路都不走,想要抱團還可以出海,咱們說出來的話,從來都是作數的,這么多年難道你還不信?”

  “信,豈能不信,不過貴屬所說的出海,是不是要坐海船?”

  “自然,海外有土地,咱們瓊州鼓勵百姓去開拓,人越多越好,最適合你們這樣的大家族,拿下的土地資源,與官府分成,想清楚了,到時候再細談,只提醒你一句,現在起事叫反正,是有優待的,等臨到頭了再來叫投降,只能隨處安置,沒有條件可講,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

  見識了他們的手段,解呈貴哪里還敢不信,當天就將捉到的使者帶去與三房的人對質,在族中耆老的主持下,當場便將人處置了,在涉及到整個家族命運的問題上,沒有人敢心慈手軟,因為如果使者沒有被人截下,后果就是毀滅性的,容不得半點輕忽。

  解呈貴收到的消息自然有所夸大,藁縣縣城被攻陷不假,董氏闔族被滅也不假,可這個被滅并不是他們想的那個意思,除去戰死的,城破后被執的,至少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還活著,屠城這種事,劉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更無法讓他的軍士向女人和孩子下手,除非她們拿起槍。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處置結果一早就制訂好了,除了罪大惡極冥頑不靈者,男子發去做苦力,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女人也不會閑著,通通送到后營,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洗衣什么的,畢竟這是一支五萬多人的大軍,每天的衣服用量及為龐大,總不好讓隨軍的民夫去干吧,平時都是軍士們自己動手,如今有了免費勞力,自然交與了她們,這些人做為罪屬被單獨編為一營,就名為漿洗營,當然不限于洗,還有縫縫補補什么的,沒有活干就沒有飯吃,哪怕生前是千金小娘子,也是一樣。

  營帳被人掀開時,董秀貞本能地縮起了身子,手中緊緊握著一枝金釵子,將尖端對準自己的脖子,眼里盡是絕望之色。

  她是董文炳的次子董文選的幼女,年方十五,才剛剛開始議親,許的是鄰路的世家大族何家的一位嫡子,三書六禮都只過了一半說好了過年時來下聘的,結果宋人來了,不光毀了她的家,還殺死了她的親人,一位兄長就倒在她的面前,身上被打成了篩子,那種驚天動地的火槍聲,是她昏倒前最后的記憶,原以為醒來后性命縱使得保,清白也必然沒了,誰知道身上的衣衫整齊,也沒覺得哪里有什么不適,只是身邊服侍的婢女婆子都不見了,讓她覺得害怕。

  “你是什么人?你別過來。”

  帳子里沒有點燈,根本看不清來人的模樣,隨著對方越走越近,她也害怕得渾身發抖正要將釵子刺進去,忽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消了這個念頭。

  “兩天沒吃飯,哪來的力氣,不如放下它,省得一會兒還要救你。”

  趙三娘點燃一盞油燈,看都沒看地說了一句,董秀貞愣住了,借著燈光,她分明看到對方穿著外頭軍士一樣的制服,那些軍士惡狠狠的表情,依然是揮之不去的惡夢。

  “你是女子?”

  “嗯,不然呢?”

  趙三娘指著她的手:“要么收起來,要么插進頭發,你若是傷了我,下場一定比你想像的還要慘。”

  或許是被她的話嚇倒了,董秀貞將釵子收進懷里,神情戒備地看著對方,趙三娘拉起她的右手,腕上搭上兩指,這個動作讓她又是一愣,把脈?

  “脈像平和,你的身子沒什么大礙,多吃些吃食就行了,不必用藥。”

  “你是郎中?”

  “嗯。”

  趙三娘把完脈,站起身說道:“不想死就養好身子,據我所知,你雖是罪屬,卻是未出閣的小娘子,手上沒有血債,不必擔心有性命之憂,只需在這營中好生改造,總會有出去的一天。”

  “這營是妓營么?”

  “你看我像營妓么?”

  趙三娘身上穿著正七品的文官制服,一頭秀發扎成馬尾束在軟質軍帽后頭,別有一番英挺與干練,董秀貞咬著下唇瞧了又瞧,終是搖搖頭。

  “放心吧,瓊州不只沒有營妓,軍紀更是嚴禁欺凌女子,你們所做的無非是洗衣補衫這類活,比之軍中女兵還要輕省些呢。”

  “你們軍中還有女兵?”

  “你親眼看到了還問?等身上好自己出營去看看便知。”

  她的事情何其之多,哪有空在這里閑聊,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就在快要出帳的時候,突然聽到女子輕聲說道。

  “你若是想讓我去服侍上官,我寧可死。”

  “我的夫君就是你嘴里的上官,若是你想勾引他,我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只留下她怔怔地呆在那里。

  當趙三娘將這件事當成笑話說與夫君聽時,云帆湊趣地問了一句。

  “娘子究竟有何手段,能讓她嚇得如此?”

  三娘白了他一眼:“想知道?試試不就得了。”

  “那還是算了。”

  云帆被她似嗔似怨的表情打動了,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兩人纏綿了好一會兒才松開,正當他打算進一步時,被三娘擋住了。

  “別,我有了。”

  “左右不過一個時辰什么?”

  云帆一愣,趕緊停下手上的動作,趙三娘伏在他的懷里,紅著臉說道。

  “在潭州時就感到不適,一察已經快三個月了,這會子不能服侍,望夫君見諒。”

  “當真!”

  云帆一下子將她抱起來,在帳子里轉了一個圈,又輕輕地放下。

  “太好了,三娘,就算我日后戰死沙場也不怕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三娘捂住:“不許你這么說,你若是死了,叫我們孤兒寡母如何是好?”

  “是是,為夫說錯話,為了你們母子,也得好生活著,等他長大了,一定會看到一個嶄新的國家,我們漢人當家作主,成為天下的主人。”

  “恩,我等著呢。”

  趙三娘聽著耳邊傳來的心跳聲,幸福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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