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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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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處羊腸路,歸路是安便。從頭點檢身世,今日豈非天。未論分封邦國,未論分符鄉國,晚節且圓全。但覺君恩重,老淚忽潸然。

  謝東山,裴綠野,李平泉。從今許我,攀附諸老與齊肩。更得十年安樂,便了百年光景,不是謾歸田。謹勿傷離別,聊共醉觥船。”

  一面白墻之下,站著一個面目白皙的男子,口中喃喃地念著寫于墻上的這首《水調歌頭》,雖然不知道作者是誰,可這詞中心境他卻感同身受,特別是那句“更得十年安樂,便了百年光景,不是謾歸田”。

  男子保養得極好,看上去不過四十、五十許,一頭黑發濃密齊整,他自己卻知道,如果再過十年,自己就七十多了,只怕這種安樂事,已經是奢望。

  這里是離城不遠的一處庵堂,堂外被一群手持夾棒的衙役守著,堂下的山道上停著一頂軟轎。有些奇怪的是,轎頂的華蓋已經不知去向,只余下了四幃,兩個腳夫沒精打采地靠在一棵樹上,不時地朝庵堂瞅上一眼。

  “那廝呢?”

  一騎從州城的方向疾馳而至,馬上的男子襥頭勁裝,長相粗豪,在山道停住馬兒,他縱身跳下,一邊將繩子扔給衙役,一邊問道。

  接過疆繩的衙役朝著庵門的方向呶呶嘴,男子點點頭,大步向上走去。庵堂建在一道山嶺之下,當地名為“九龍嶺”,堂前建有山門,上書三個大字“木棉庵”。

  聽到身后的動靜,庵中的男子轉過頭,來人腳步不停地一下下逼近,他有些畏懼地后退著,一直到后背抵上了墻角。來人看到了墻壁上的題字,在嘴里念了一遍,隨即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賈平章......口誤,應該叫你賈團練,你可識得此詞是誰所作么。”

  “不曾識得,那字倒是有些眼熟。”

  聽到男子的答話,來人搖搖頭,似乎在嘲笑他的健忘。

  “景定元年,有一人同你一樣,從宰相之尊被貶為一州團練使,發往循州安置。路過此地,題了此詞,兩年后他便死于非命,賈團練,這么說,你可曾記得了?”

  “是吳毅夫......”

  男子聽完后如遭雷殛,那個熟悉的身影又浮現眼前,景定元年,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自己也是一樣的下場,這難道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么?

  “賈團練,這一路某提醒你多次了,為何你還戀棧不去,非要某親自動手么?”

  “太皇太后許某不死,你若是有詔令,不妨拿出來,那時再死不遲。鄭縣尉,某與你無冤無仇,何故苦苦相逼?”

  “無冤無仇?”

  來人讀著這四個字,突然放聲大笑,目光直直地盯在男子臉上,讓他不敢對視。

  “行公田法,害兩浙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畏敵如虎,致使大軍敗于江南,擅權誤國,多少忠良死于你手。賈似道,事到如今,你還敢說與某無冤無仇?”

  被一個從八品縣尉直呼其名,昔日權傾天下的太師、平章軍國重事、魏國公賈似道卻連反駁都不敢,哪怕他現在還是位在其上,可實際上,自己的性命全在此人之手,一路之上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被勸自行了斷了。

  但是賈似道卻不想輕易去死,他才六十余歲,因為保養得當,身體康健,再活個二十年都有可能,朝堂之上,起起伏伏不過平常事,只要保得性命在,誰知道哪天不會被官家惦記呢?更何況,太皇太后親自保了他不死的。

  正因為如此,押解他的這位鄭縣尉不想就這么放過他,這里已經是福建路的漳州,再過去就進入了廣南東路,而他們一行的目的地,就在其治下的循州,他再也不想等了。

  “鄭縣尉,某已伏法,不過去一遠州茍且一生,何苦還要害某性命,某的身家財物都與了你,就饒過這一遭吧。”

  “晚了,賈團練,天下之大,已經無你容身之地,婺州百姓聞你將至,露布飛騎逐之。建寧府乃大儒故里,而這循州,你忘了吳丞相是如何死得么?為何當年你不肯饒過他一命。”

  賈似道被他一口揭破此事,不由得渾身顫栗,就在今年他被籍之后,吳潛被當今官家追贈少師,恢復一切名譽,而他這個始作甬者,卻走上了當年的老路,這不是報應是什么。

  “時辰不早了,賈團練,就此上路吧。”

  說罷,來人上前一步,一腳將他踢倒,右手搭上腰間的刀柄,輕輕地抽出來,亮白色的刀光刺得賈似道眼睛都睜不開,驚恐之下,他一把抓住了來人的雙腿。

  “私下處刑,干犯國法,鄭縣尉,殺了某,你也逃不掉,何必如此。”

  “某為天下殺似道,雖死何憾?”

  來人舉起刀,毫不猶豫地直刺而下,賈似道只覺胸口一涼,一口鮮血從嘴里噴射而出,濺到了來人的褲角上。來人恍若不覺,手上加力,將沒入其胸口的刀柄左右一轉,再猛然抽出,血漬直飛到了他的臉上,而刀下的人,眼神灰暗,雙瞳無光,頭一歪便沒了聲息。

  上前探了探鼻息,過了良久,來人才確定對方確實死了,他一把將蘸了血的外衣扯下,當作抹布擦拭掉刀上的血漬,然后隨手丟在地上,還刀入鞘幾個大步就走出了庵門。

  守在門外的衙役見他出來,紛紛發出詢問的目光,來人點點頭,正待要開口,突然遠方的官道上煙塵大起,隆隆的馬蹄聲如雷聲轟動,正錯愕間,一面大旗當先挑出,上面的“姜”字分外顯眼。

  “廣南兵馬司過境,爾等是何人,報上名來。”

  “下官會稽縣尉鄭虎臣,奉命押解重犯來此,不敢當大軍之道。”

  雖然很不解為什么廣南兵馬會到福建路來,鄭虎臣還是抱拳答道,對方的行軍隊列一看就不是善茬,他不想無端觸怒這些兵痞。

  “會稽縣?等著,某家將主會來問話。”

  馬上的親兵一聲大喝,調轉馬頭就馳回軍列,過了一會兒,幾騎從大旗下分出,以極快的速度趕到了庵前,為首的大將方面虬須、濃眉大眼,目光如炬一般盯在他們身上。

  “你等押解的人呢,帶本官去看。”

  鄭虎臣指了指身后的庵堂,姜才跳下馬,帶著幾個親兵就向里面走去,庵堂沒有多大,里面的情形一眼就能看清。一發現倒斃在墻角的人,幾個親兵就將他擋在身后,佩刀也抽出拿在了手上。

  “讓開。”

  姜才一把推開身前的人,他早就看到了那人一動不動,身前全是鮮血,只怕死得透了,而那個側面,卻好生眼熟,讓他好奇得想上前一看究竟。

  “是賈太師!”

  走近一看,姜才不由得驚呼出聲,他不敢置信,年初還意氣風發,帶著數萬大軍出京的傾國權相,居然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里,而當胸那個傷口,明顯不是他自己所為。

  “你做的?”

  “是。”

  跟在后面的鄭虎臣應聲答道,姜才點點頭,他倒有些佩服此人的膽量,賈似道柄國十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此人居然說殺就殺,也不怕被人報復。

  “將他埋了吧。”

  人一死,姜才往日的那些怨念也就煙消云散,怎么說也曾是一軍統帥,這么曝尸荒野有失體統,他朝身后吩咐了一句,兩個親兵上前將那具尸體拖了出去。

  “前面距漳州城還有多遠?”

  “快馬半個時辰可達。”

  鄭虎臣是剛剛從縣城出來的,聞言一口答道。

  “爾等已犯了國法,雖情有可原,然罪無可恕,既然被本官碰上,便暫押軍中效力吧。”

  姜才叫過一個親兵,讓他帶人將所有的衙役連同鄭虎臣看管起來,等著后面的步軍到達再編入其中,而騎軍他則另有打算。

  “傳令,全軍疾行,半個時辰后,本官要在漳州城中,拿下州城,馬上前出三十里,遮蔽各處要道,不得有一人一騎漏過。”

  這里已經是福建路,姜才將所有人都當成了假想敵,為了達成目地,他不得不謹慎再三。鄭虎臣等人聽到他的命令,一個個不明所以,只覺得事情匪夷所思,他們擅殺犯官已經夠出奇的了,這位大將,居然要攻占本國的城池!難道碰上了叛軍。

  半個時辰之后,毫無所覺的漳州州治所在的龍溪縣城就落入了騎兵之手,城門被關閉起來,所有的百姓都不準出入,而四方的官道上,行人只準進不準出,一派戰爭來臨的緊張氣氛。

  “爾等這是越境,本官要具本上奏!”

  被軟禁在自己府中的知漳州趙介如暴跳如雷,他同鄭虎臣等人一樣,都以為是某地駐軍嘩變。對方打著廣南兵馬司的旗幟,卻像土匪一樣把住了城門,盡管如此,他還是很小心地只敢說“越境”,不敢喊出“叛賊”二字,畢竟性命還在人家手里。

  “想寫奏書么,請便,不過想要送出去,須得等到本官出城才行,奉勸你一句,稍安勿燥,莫要惹惱了某的手下,小心他們不給你飯吃。”

  姜才無所謂地說道,他不得不行此下策,因為現在軍令還在來福建的路上,他根本就拿不出來,好在再過幾天事情就會見分曉,也不怕他的威脅。

  今天到達這里之后,一日的行程就告完成,晚些時候步軍就會到達,而根據對講機聯系的海上船隊,此刻也已經到達了漳浦海面,他們明日就會跟上來,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走出府衙,城中的小小騷亂已經平息下來,姜才所部并沒有擾民之舉,只是讓百姓不得隨意出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知道其中哪個會和蒲氏有瓜葛。

  姜才心憂的并不是這件事,與京師的聯系已經中斷了,劉禹最后傳來的消息是戰事一切由他作主,何時開打、要如何打,都不再干涉。這與之前說的不相符,會不會有事發生?他不知道,但是直覺上肯定不是劉禹說得那么簡單。

  “打開傳音筒,接通泉州張青云,本將要與他直接通話。”

  收斂起心神,姜才又將注意力放到了即將到來的戰事上,與其無謂地擔憂,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既然沒有壞消息傳來,那就說明事情沒有到那一步。他傳下命令后就一言不發地盯著天邊,日已西斜,燒得周邊云如火一般,那是大宋的顏色,從他記事起就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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